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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昭君,名嫱(音强),南郡秭归(今湖北兴山县)人,生于公元前五十二年。她出世的时候,父母年纪已经不轻了,老来得女,父母、兄嫂将她视为掌上明珠。王嫱天生丽质,聪慧异常,村里人都说此女将来必出人头地。合家听着高兴,省吃俭用,为她迎请名师,几年之后,王嫱琴棋书画,无所不晓,最擅的是琵琶。五指一轮,勾魂摄魄,从村头到村尾,听得人心潮澎湃,欲罢不能。

又是几年过去,王嫱出落得天仙一般,所谓“娥眉绝世不可寻,能使花羞在上林。”王嫱姑娘成了南郡一枝花。她的才貌美名,顺着青碧的香溪水传出了秭归,传遍南郡,也传到了京城。可贵的是,这姑娘村中农活也样样能干。

公元前三十六年,汉元帝选秀女。王昭君成为南郡首选。圣命难违。她拜别父母乡亲,登上龙凤官船,顺香溪,入长江,逆汉水,过秦岭,带着无限的憧憬来到了京城长安。

半个月后,她被带到宫中的一间画阁,接见她的是宫中画师毛延寿。那时候,入选的秀女只有经过画师画像,皇上看后,觉得合意,才有机会见到皇帝。

王嫱来到画阁,毛延寿一看,不觉倒抽一口冷气,眼前这位佳人,非同寻常,若海棠醉日、梨花带雨、芍药笼烟。以毛延寿的经验,宫中女子在这三样中若能占有一种,便有可能得到皇上的临幸,这王嫱可是三者皆有,占尽风流,你看她娇柔柳腰,弯弯凤眼转秋波,眼角送出的是娇滴滴的风情万种,慵慵懒懒就如睡未醒的一支海棠魂。半个月来,毛延寿已连续画了多幅,还未见到王嫱这样的姿色。

“王姑娘芳龄几何?”毛延寿问。

“小女子虚度二八。”王嫱礼貌地说。

“姑娘真是让人养眼,以你的相貌,这次定是独占花魁。”毛延寿笑嘻嘻地说。

“谢谢师傅谬奖。”王嫱高兴地在椅子上坐下来,等着毛师傅开笔。

毛延寿铺开布帛,吸一口气,凝一凝神,落笔惊风雨,约有半个时辰,整个轮廓已定下来。“王姑娘可过来看看。”毛延寿放下手中的笔。

王嫱过去一看,心头不由颤动起来,想不到自己竟有这麽美,天姿国色,宛然如生,呼之欲出,活脱脱蕊宫仙子下凡,“师傅真是丹青国手。”

“不是我毛延寿自夸,这画一送上去,姑娘可就一步登天啦!只是姑娘须知道宫中规矩。”

“啥规矩?毛师傅?”

“秀女就是我们画工的衣食父母。规矩嘛,有二等,一等是,”说着伸出十个手指,“二等嘛,”说着又伸出五个手指。

“请师傅明示,这十是多少,五又是多少?”

“姑娘的一点零花小钱。我来告诉你,你要是一人成仙,那可就是鸡犬升天,你的三姑六姨八舅都有了升迁的机会,前途似锦。这长安城里,那家姑娘要是选上秀女,都是斗量车载地准备。你,可到后宫打听一下。”

一晃又是多天过去了,皇帝的影子就如黄鹤渺渺。王嫱无法,只好向宫中姐妹打听。不听还好,一听吓得脸都黄了。十是十万,五乃五万。王嫱一算,老家所有的亲戚加在一起,家财充其量也就五六千,这十万五万,一个农家女子,几辈子都筹不来。王嫱一赌气,“拉倒吧,别去想它。”可转念一想,来一趟京师不容易,总不能就这样成为宫中的洗衣女。

王嫱万般无奈,只好来找毛延寿,她就在画阁门口坐着,一直等到毛延寿画毕出来,王嫱款款地走上前去。

“怎么样?王姑娘,规矩弄明白了吧?”

“毛师傅,你这十万五万也未免太多了。”

“不多,姑娘你要知道,这掖庭宫中行走的官员一分,到我毛延寿手中能剩多少?”毛延寿似有无限委屈。

“师傅,能否等到有一天小女子富贵了,才来补报?”

“那你就等着,做个掖庭待诏吧。我可不能坏了规矩。要是你得到皇帝的垂爱,那掖庭官还以为我独吞了你的钱。”

王嫱想不到巍峨的汉宫也这样黑,只好慢慢等,花开花落,三年过去了。寒夜永永,掖庭宫中传出的是她那无限凄怨的琵琶声,惊心动魄。宫中乐手都来向她请教她弹的曲子,又将她那声声叹的乐章称作“昭君怨”。琵琶声中,王昭君等来的不是汉元帝的垂幸,而是匈奴呼韩邪单于的求婚。

 

 

西汉后期,匈奴已经不是冒顿时期的匈奴了。内乱不断,部落联盟分崩离析,各自为国,都自称单于而又互相攻伐。呼韩邪与他的哥哥郅(音至)支同时为单于。呼韩邪单于在连续击败草原上的几个单于之后,终于被他的哥哥郅支打败。呼韩邪于是带着部众南下,来到汉朝的边境,他将儿子送入汉朝做人质,对汉称臣,求得汉朝的帮助。

 甘露三年(前51)正月,呼韩邪单于到甘泉宫(今陕西淳化西北)朝见汉宣帝。宣帝是汉代中兴的时期,国力富足。在汉匈关系上,呼韩邪是第一个来归的匈奴单于,汉宣帝很重视,他以隆重的礼节来接待这位匈奴人的王,封他为“归德侯”,又从太仓中拨出了三万四千斛(音胡,十斗一斛)稻米来安顿呼韩邪的部众。

几年之后,郅支单于西迁,草原的内患逐渐消除,呼韩邪单于的元气也渐渐恢复,于是他带领族众重新回到了草原上。不久,呼韩邪就发现,他根本无法统一草原各部落,在相互的争夺中,他的日子实际很艰难,草原的灾难又多。他思前想后,决定再次归汉。

竟宁元年(前33)正月初五,这时已是汉宣帝的儿子汉元帝的时代。元帝早朝,宫廷中珠帘高卷,白玉阶前立着文武百官。当值官高喊:“有奏章出班,无事散朝。”言方毕,侍卫匆匆入内,俯伏阶前说:“有匈奴呼韩邪单于求见。”

汉元帝说:“宣他进来!”

呼韩邪单于进来,行了个胡人礼,说:“呼韩邪祝大汉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单于此来有何贵干?”汉元帝客气地问。

“呼韩邪此来是来求婚的。愿大汉皇帝将公主许配给我,我呼韩邪愿与大汉皇帝执翁婿之礼,带领族众归汉,求得汉匈百年和好。”

汉元帝一听,皱着眉头说:“呼韩邪,从前你归汉后又离去,离去后又复归来,至今是第几次了?”

“第二次。”呼韩邪说。

“像你这样反复无常,朕怎能将公主配你?”

“皇帝有所不知,我呼韩邪正是在再次的归附中加深对汉朝的认识,也深感皇帝的恩德。”

那时候汉元帝登基已十五年了,自汉宣帝以来,边境上无大冲突,汉元帝乐得做个太平皇帝,于是答应了呼韩邪。呼韩邪既愿意执翁婿之礼,他这个岳父也愿将婚事办得有声有色,他对呼韩邪说:“朕答应你的请求,过些日子,朕为你举行一个宴会,届时把公主请出来,你中意哪一位,朕就将她许配与你。”

呼韩邪一听,心花怒放,令侍从献上求婚礼单。

 

 

不久,汉元帝就在甘泉宫中为呼韩邪专门举行了一次择偶宴会,汉宫的公主都来了,个个花枝招展,盛装到来。宫中待诏的秀女也来了。为了使所有到来的女性不拘谨,汉元帝没有宣布这次宴会的目的。

一曲汉人舞蹈之后是胡旋舞,紧张的节奏使人的呼吸都屏住了。胡舞过后,汉元帝让五个公主一个个出场,她们或高歌,或曼舞,个个就如含露的牡丹花,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呼韩邪早已眼花缭乱,但他意犹未尽,还想再饱饱眼福,养养眼。

王昭君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隆重盛大的场面。她以为这次宴会是汉元帝来会见秀女,心情多少有点紧张。轮到她出场了,她手抱琵琶半遮面,端坐在一张椅子上,她想看一看憧憬已久的汉皇帝,汉元帝坐在上首,远远望去,朦朦胧胧,无法看清。这样看来,皇帝也看不清她了,她有点失望。作为一个南方女子,王昭君还没有学会张扬,她咬咬牙,抿抿嘴,头一低,指头在那琴弦上一拨,全场立时鸦雀无声。她唯一的愿望是通过她的指头,将她心中的无限事,入宫的不得志,传导给这位令她怦然心跳的天子。

曲调错落有致,切切如私语,嘈嘈如急雨。无限哀怨之后是期望,期望之后是决绝,旋律变得越来越高亢,昭君的手指也从顶端直下到最下面一格,这个格子是最难弹的一个音,轻了漂浮,重了就会成为噪音。可这个音在昭君手下,以轮音的手法,恰到好处地传达到在座的每个方位,令人心潮激荡,这就是流传千古的《昭君怨》。

“好,好!”呼韩邪无法自控,第一个喊起来,琵琶本是胡人乐,想不到在一个汉地女子手下竟有这般境界。他不由肃然起敬地立起身来,向昭君行了一个躬身曲手礼。昭君抬眼望去,眼前这个汉子四十开外,络腮胡子,算不上英俊,却也不丑,看得出,他的身板格外强壮,是个武人。王昭君多少有点感激,这是她入宫几年来第一个给她鼓励的人,落寞孤寂的她,心中有了些安慰,她不由得再看了他一眼。

“姑娘,我是远道而来的胡人,你能不能再给我弹一曲?”呼韩邪一边喊着一边盯着昭君看,但见她头上的盘龙髻压着额角,鬓边飞凤环衬着青黛蛾眉。脸皮儿就如杏蕊凝着清晨的露水,眼角儿像鱼尾搅动着秋波。单于看着看着不觉发了呆,突然间见昭君脸色绯红有点难为情,不由内心自嘲说,这样玉骨兰心的娇女子,就算我铁打的心肝石头凿的肺腑,实在也难不动情。

王昭君本有弹不完的曲子,被呼韩邪一说一看,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立起身来,向在座的人行了个礼。“再弹一曲吧!”汉元帝开了金口。在座所有的人也纷纷要求再来一个。呼韩邪干脆离座,一手拿着一杯酒,一手抓起案上的鲜花,走到昭君面前,又行了个胡人礼说:“姑娘,这花是我献给你的,这酒是我敬你的。我是草原来的,草原人要是听了你的曲子定会喜欢的。”

昭君手抱琵琶,一时无所措手脚,不知是接花,还是接酒杯。突然间,她的心“咯噔”跳了一下,“这汉子是猫眼。”她看清了,呼韩邪的眼睛是浅绿色的,手臂毛茸茸。

她把琵琶放在椅子上,接过了呼韩邪的酒杯。这是一个男人与武人的酒杯,有分量的。众人目炯炯地瞪着她,呼韩邪的眼睛充满鼓励。这也许是她入宫以来最高兴的一刻,只见她手一扬,一饮而尽。

“好样的,好样的!姑娘,跟我们草原的人一样。”呼韩邪几乎是欢呼着说。借着酒劲,昭君拿起琵琶,用力地拨动起来,发出“蓬嚓蓬嚓”的节奏音,只见她轻轻一跃,单腿踏在椅子上,做了一个观音反抱琵琶的亮相,立时掌声四起。昭君脚一旋,轻盈地转了一个圈,遂又跃下地来,舞起一曲《丝路花雨》,妙舞此曲神扬扬,天地为之久低昂。呼韩邪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下了场,踏歌为昭君伴舞。

一曲终了,呼韩邪向姑娘说了声“请”,左手挽着她的右臂,向着汉元帝走来,礼毕,说:“呼韩邪此来,有幸认识这位姑娘,我相中的就是她。”

“这姑娘可不是公主。”汉元帝解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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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公主不要紧,只要是汉宫出来的,我呼韩邪就会向皇帝执翁婿之礼。”呼韩邪爽然地说。

汉元帝抬眼望了一下王昭君,不由大吃一惊,这姑娘若不是碧落临凡真玉女,定是个红尘遭贬的月殿嫦娥。元帝那五个如花似玉的公主立时相形见拙。元帝想不到掖庭宫中竟这样藏龙卧凤,于是问:“姑娘,你是?”

“小女子姓王名嫱,字昭君。”

“入宫几年了?”汉元帝又问。

“三年多了。”昭君说。

“为何藏在深宫,不来见君?”汉元帝有点愠怒。

“王嫱自入宫以来,盼见君王就如大旱盼虹霓。只因交不起画工费,故无缘面君。”

“真有此事?”

“千真万确!”昭君说。

“掖庭!”元帝怒火中烧,大喊一声。

“臣在。”掖庭官匆忙出来。

“彻查此事!”

“遵命。”

隔天,掖庭搬来三年多前的画像,一查,确有王嫱的像,只是这画像在昭君的右眼下边多了一颗痣,这痣叫做克夫落泪痣,鼻子仁中旁边也多了一痣,活脱脱的一位美人就变得凶神恶煞了。汉元帝大怒,令查抄毛延寿的家。家资巨万,确有索贿之举,于是斩毛延寿,撤掖庭官。[1]

 

 

甘泉宫宴会归来,昭君失眠了。未来的归宿在何方?她的脑中不断地浮现着元帝与呼韩邪的形象。呼韩邪那猫眼与毛茸茸的手臂使她的心有点乱。这汉子的举止虽说有点粗鲁,却也朴质真诚,宴会上,他给足了她的颜面,使汉元帝也注意了她,身价倍增。汉宫啊汉宫,虽说是魂牵梦萦之地,可后宫波诡云谲,寒夜永永。

下雨了,冷雨敲窗,孤灯寒衾,在这决定命运的前夕,昭君的思绪愈来愈乱,干脆抱着琵琶,踏出寝室,来到花亭。夜色如鸦,落叶迷径,秋虫哀鸣,她需要秋风来清醒自己的头脑。

自从她成为南郡首选之后,家乡父老的殷殷期望,州府官员的恭敬,使她名贯秭归。成为合郡女子的楷模,可入宫几年,怀中所抱的竟一直是这把琵琶。天子啊天子,那不过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梦,带给她的只是一夜复一夜的泪湿青裳。

昭君愁思如麻,她身边无一人可商量,可帮她拿主意。她的内心无限哀怨,爹娘啊,自从孩儿到深宫,方知这桃叶儿肥梅叶儿瘦,枫叶儿冷落柳条儿春。这世道说易就易,说难就难!岂是孩儿能拿捏!她信手拿过琵琶,唱不尽的是绵绵的乡愁:

 

一更天,最心伤,爹娘爱我如珍宝,在家和乐世难寻;

 

    二更里,细思量,忍抛亲思三千里,爹娘年迈靠何人?

 

    三更里,夜半天。黄昏月夜苦忧煎,帐底孤单不成眠;

    

四更里,苦难当,凄凄惨惨泪汪汪,妾身命苦人断肠;

 

 五更里,梦难成,深宫内院冷清清,良宵一夜虚抛掷。

  

歌未毕,肠已断,她将琵琶撇在一边,她的眼前又悄然浮现起了那猫眼与毛茸茸的手臂,这汉子的家乡是莽莽大漠与荒原,朔云边月,万古荒凉。她记得小时候父亲经常在夜里跟她讲起“十一公主出北番”的故事。父亲的语调充满敬仰,他说咱汉朝幸得有这些公主不恋繁华,敢于出塞,才有了百姓和平安宁的日子,咱们是不应该忘记的。

“那就让我来做这第十二位公主吧!”昭君的灵魂渐渐被一种使命感所充满。与其在宫中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洗衣妇,塞外的环境也许更能够创出一番事业。她觉得她的思绪与父亲、与家乡父老接通了。作为一个汉女,她也必须尽一个汉人的职责。她的情绪安定下来,毅然抱着琵琶回到寝室,挑灯提笔,写下了一行字:“王嫱昭君自请出塞和番!”[2]

对于昭君的自请出塞,汉元帝虽然有点不舍,但他不想失约,[3]于是封昭君为“宁胡公主”,为她准备了一份无比丰厚的嫁妆,锦帛二万八千匹,丝绵一万六千斤,金银美玉无数。又令三千铁骑护送出塞。

 

 

十多天后,护送的队伍出了雁门关,踏上了草原。旷野天青,无边绿草,牛羊遍地,远不是昭君想象中那样荒凉。多日来,呼韩邪就在车前马后问长问短。昭君的心情变得无比欢畅,她与他已经是无话不谈,她觉得她的幸福不是始于入宫,而是始于出塞。

“停车!”昭君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在婢女的搀扶下下了车,吸一口草原清新的空气,她与婢女欢呼着在如茵的草地上跑着,直到精疲力尽。接着又从车上拿下琵琶,面对蓝天白云明媚的风光弹奏起来。优美激越的旋律牵动着护嫁迎娶的胡汉将士们的心,他们踏着节奏,忘情地歌舞起来。一群大雁飞来,被眼前的景象和优美的曲调所吸引,不知不觉地看呆了,忘记扇动翅膀,“扑通扑通”地跌落在地。从此,“落雁”便用来形容昭君的气质与美貌。

草原人民因为昭君的到来,欢腾起来。迎接昭君的第一个欢庆项目是马技竞赛。呼韩邪与昭君同跨一匹马前来参加。一马平川的草场,青草葱葱,草香扑鼻,空气清纯得随手可以抓出水来,马蹄撅起的是草汁而不是灰尘,一路过来,四蹄早已染绿。随处都有人呼喊:“单于——阏氏!”“单于——阏氏!”昭君忙不迭地挥手致意。

远处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那是姑娘们在采花,准备献给参赛的骑士。昭君下马,向着她们飞奔而来。山沟低洼的冲积土上芍药花开正盛。花蕊大得出奇,将叶子都遮盖了。一丛花就如一个硕大的花篮,花心紧簇,花瓣烂漫蓬松,饱含露珠,娇嫩欲滴。那花比月季雍容,比牡丹洒脱。昭君第一次见识了草原如此精致神气的鲜花,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她也采了一束,编成一个花环,准备竞技之后献给呼韩邪。

角号声响,人们紧张起来,山坡上坐满了人,随着旗帜一挥,马群就如脱兔向前飞奔,“哒哒”的马蹄擂响了大地这无边的战鼓。人们呼喊起来,未久,群马就消失在远方。好一会儿,当马群回来的时候,呼韩邪跑在最前面,后面一马之距是四个矫健的小伙子。角号声又响起来,突然间所有的骑士不见了,昭君正在纳闷。马群已身体向内倾斜,转过弯拐回头来。昭君这才看清,原来所有的骑士都右脚蹬着马镫,藏身在马身体的右边,约跑了一箭之地,所有骑士一翻身,又都藏到马身的左边。昭君正有点眼花缭乱,这时候,骑士们竟又藏到马腹之下。

正看着,呼韩邪已从马腹翻过身来,双脚踏在马背上,马旋风般向前奔跑,呼韩邪巍然不动就如一尊雕塑。昭君的心扑扑地跳起来,紧张得有点喘不过气来。猛然间,呼韩邪蹲下身来,双手按着马背,双脚一伸,倒立在马背上,昭君又是一声惊叫。叫声刚落,呼韩邪的右手已经离开马背,伸向高空,只有左手撑着,那样子就如一只雄鹰,斜着翅膀翱翔在苍空中。昭君双手按着胸脯,不由自主地立起身来,又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不远处是三架马车,车上斜斜各立着一根木杆,杆上挂着一件名贵的貂皮棉袄,这是胜利品,谁射中归谁。昭君刚一眨眼,不知什么时候呼韩邪已经稳稳地坐在马背上,他轻舒猿臂,挽弓搭箭,“嗖”地一声射落了杆上的绳子,棉袄飘落之时,呼韩邪已到跟前,双手欲接,突然来了一阵风,棉袄飘开了。呼韩邪从马背上斜着身跃起,抓住了棉袄,落地之时顺势在地上滚了几番,安然立起身来,一时间掌声如雷,呼韩邪挥着棉袄向大家致意,接着向昭君走来。

一阵花雨,姑娘们不约而同地将手中的花抛向马场,这时候后面的马先后到来,没有获得貂袄的骑士,弓下身来伸手去拿花,有的拿到花篮,有的是花环,有的是花束。大家都兴高采烈地翻身下马。

呼韩邪过来,昭君已经款款地迎了上来。她左手提着花环,右手举着酒杯说:“这花是我献给你的,这酒是我敬你的。”犹如他们初次相遇呼韩邪对她说的一样。

呼韩邪将貂皮棉袄披在昭君身上,突然间他的手缩了回来,惊讶地说:“怎么浑身都湿啦?”昭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抿着心口说:“是啊,看的人比骑的人还紧张。”接着又关切地问了一句,“累了吧?”

“累?不累,不累!刚刚热了身,玩玩而已。”

“草原人就是喜欢打仗,连结婚大礼也练兵。”昭君看着呼韩邪说。

“昭君姑娘,你误会了。误会了!”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接着说:“你既然提到打仗,我问你,打仗最重的是什么?”

昭君的脑海掠过刚才呼韩邪那强壮的身材,坚韧的意志与高超的骑术,不假思索地说:“打仗最重的是勇敢!”话刚出口,便想起《孙子兵法》中的一句话,“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亦。”于是反问说:“我也问你,兵家最贵的是什么?”呼韩邪脱口而出:“兵家最贵的是,兵无血刃不杀人。”

“哦,这你也懂?”

“嗐,阏氏,不要以为只有你懂,我就不懂;其实我们草原人年年也在想如何不打仗,不死人。比方说,我娶你,就是为了和平不打仗!”昭君听着听着,不由感情起伏,心潮滔滔,她这次出嫁,光是嫁妆就是一百二十车。想到为了她这样一个女子,朝廷就出了这么大礼,不知不觉地启口说:“我们老家有一句话,喂饱一只青蛙,它能带你找到一汪清泉。”

“你这是在骂我还是在夸我?”

“当然是夸你!”昭君不仅在夸单于,更是在夸汉元帝。她想到汉元帝本来不甘心让她来,可她最终还是来了。天子就是天子,天子的大度就是高瞻远瞩。她觉得眼睛有点湿润,于是举起酒杯对着呼韩邪说:“单于既有和平之心,那好!我是汉家,你是胡人,胡汉相好,一言为定!”呼韩邪携起她的手,举过头顶,大声地高喊起来,激动得就如一个小伙子:“百年如今日,莫要改肠!”

“百年如今日,莫要改肠!”所有的人跟着高喊起来,呼声在草原久久地回荡着。冬不拉、琵琶奏响,向着南方飘去、飘去,那是要向汉家人报告这美好的姻缘。

婚后的昭君,呼韩邪单于依照汉元帝之意,号为“宁胡”阏氏。她识大体,顾大局,异邦风月,饮腥食膻,很快就适应了草原的生活。王昭君为呼韩邪单于生下一子,取名伊督智牙师,封为右日逐王,又过了一年,呼韩邪去世,这年王昭君二十四岁。大阏氏的长子雕陶莫皋继承了单于的职位,依照匈奴的礼俗,王昭君成了雕陶莫皋的妻子。年轻的单于对王昭君更加怜爱,夫妻生活恩爱甜蜜,生下两个女儿,长女叫云,次女叫当。

王昭君出塞以后,昭君的兄弟被封为侯爵,多次奉命出使匈奴,探望妹妹。王昭君的两个女儿也曾奉昭君之命到长安侍候过太皇太后,这位太皇太后就是汉元帝的皇后。

王昭君、呼韩邪的婚姻联接了草原与中原的关系。汉匈之间有了半个世纪的和平日子。王昭君以一个女子而做出这样的贡献,人们将她比作卫青与霍去病,“一身归朔漠,数代靖兵戎;若以功名论,几与卫霍同。”

 

 

 



[1]《西京杂记》:“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形,案图召幸之。诸宫人皆路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独王墙不肯,遂不得见。匈奴入朝,求美人为阔氏,于是上案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善应对,举止闲推。帝悔之,而名籍已定,帝重信于外国,故不复更人。乃穷案其事,画工皆弃市,籍其家,资皆巨万。画工有杜陵毛延寿,为人形,丑好老少,必得其真。安陵陈敞,新丰刘白、龚宽,并工为牛马飞鸟众势,人形好丑,不逮延寿。下杜阳望,亦善画,尤善布色。樊育亦善布色。同日弃市。京师画工,于是差稀。”

[2]《后汉书》:“(王昭君)入宫数年,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

[3]《后汉书》卷八十九《南匈奴传》:“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影徘徊,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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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精锐

郭精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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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精锐,原中山大学教师,古文献研究所研究室主任。澳大利亚塔斯曼尼亚大学博士。据worldcat网记录,著作与出版物18 种,共26版次,中英2种语言,为海内外270图书馆所藏(18 works in 26 publications in 2 languages and 270 library holdi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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