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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中国神话与英雄传说》之后,郭精锐先生的《从汉人到唐人》一书,即将出版。著者以文学的笔法,在叙说中国历史中一个纷纭复杂的阶段之时,将远古神话时代至唐代农耕民族与草原民族的恩恩怨怨与融合同存,由胡汉变成唐人的这段历史呈献给现代读者。

轻轻的风评点:隋唐时期的北国,由于胡汉杂居,互相通婚,华夏礼俗不是其时的唯一主宰,而是胡汉礼俗并用,这就出现许多汉人所认为的乱伦的婚姻。以往有不少文章指责隋唐统治者荒淫无耻,宫廷乱伦。他们的乱伦恰恰证明了隋唐时期就是一个胡汉礼俗并用的历史阶段。

我们不应认为只有汉人的礼俗才是最先进的,而胡人的礼俗就形同禽兽。事实上,胡人礼俗也有比汉人礼俗更人性的地方。有了胡汉礼俗互补,中国的礼俗才不会最终走入“存天理,灭人欲”的绝境。《绝世名花开不败》写的是一代名后萧妃六次婚姻的故事,笔调轻松,见解一反前人。

一、绝世名花开不败

一、   

萧后的父亲叫萧岿(音亏),后梁国主,才华横溢,有文名,著有《孝经》、《周易义记》、《大小乘幽微》等14部作品;萧后的曾祖父昭明太子——萧统,更是梁朝著名的文学家。

那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年代,那个年代充斥着智巧,冒大险,赌命运,诡计、毒辣、暴力,刀枪,这样的年代,文学很不吃香,也不大需要,萧后的父亲与祖上恰恰在不需要的领域中留下了名声;在那个时代的污泥浊水中也埋藏着绝世明珠,萧后就是这样一颗珠子。

文人治国往往心慈手软,梁朝的地盘愈来愈小,就如覆巢之卵,岌岌可危。为了一国的安危,萧岿不得不寻找靠山。公元581年,年幼的周静帝被迫将皇位“禅让”给外公杨坚。杨坚登基,成了隋朝的开国皇帝。隋朝初年并不缺乏武力,缺乏的恰恰是儒雅。那时候,关陇一带以武力名世的高门望族渐渐归到了杨坚的麾下,此时的杨坚最需要的就是儒雅,以标榜他的“文治”,他下决心与儒雅的梁朝联婚,为次子杨广迎娶一位梁公主。对于梁朝来说,这无异于天大的好事,若能傍上这样的大国,梁朝无忧矣!

隋、梁双方都忙碌起来,萧家三位公主兴冲冲地作着各种准备,待嫁候选。隋朝这方的“内当家”是独孤皇后,独孤皇后是胡人鲜卑族人,她的一生独占了隋文帝杨坚,创造了君主制下独一无二的帝王“一夫一妻制”。这样强悍的皇后,后宫大事小情当然都由她做主。给儿子杨广相媳妇,她的眼睛就更挑剔狠辣。

杨广就是后来的隋炀帝,史上最坏的皇帝之一,那是后话。少年时期的杨广则是另一番情形。这个胡汉的混血儿,集中了二族的优点,英俊帅气又聪明,十三岁时,立为晋王,拜柱国、并州总管,是杨坚夫妇最疼爱的孩子。[1]替这样出类拔萃的孩子选妃,独孤皇后是过完箩筐过筛子,严格得很。

如花似玉的萧家三位公主很快就被筛掉,那是生辰八字不合。萧岿一接这消息,立时就如霜打的庄稼,蔫了,垂头丧气,一连几天提不起精神。

“呱,呱!”一阵鸹燥声传来,萧岿心正烦,挥挥手说:“去,去把那老鸦的窝巢给我端掉。”内侍不敢怠慢,搬梯子拿竹竿,忙了半天,终于把鸦巢打下来。

内中有个老监深知梁王的心思。隔天,老监找了个机会,小心翼翼地对梁王说:“大王,既然三位公主都不入选,何不让四公主也试试。”

“宫中就三位公主,哪来四公主?”梁王好生诧异。“喳,喳!”又一阵鸟声传来。梁王又来了气,“昨天不是让你把那老鸦的巢端掉,为何不办?”

“大王,你听听,这不是老鸦的叫声,这是喜鹊报喜,说不定梁朝喜事真的来啦!”老监喜形于色,“大王,你可记得,这四公主当年就寄养在她叔父萧岌那里,如今又在舅父张轲家?”梁王一听,如梦初醒,他差点忘了他还有一颗埋在土中的明珠。

二、   

江南风俗,“二月生子者不举。”也就是说,二月出世的孩子不能给家里带来好运,还会带来晦气。四姑娘就出生在腊梅刚谢,桃花初绽的二月,玉叶金枝的她一落地,便被推出了宫廷,寄养在叔叔萧岌家。[2]王亲国戚的萧岌,家境好,小时候的四姑娘生活优裕。萧岌给她请来了江南名师,认字读书,弹琴作画。年少的四姑娘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才女。可惜的是好景不长,不久,萧岌夫妇过世,四姑娘只好转而寄养到舅父张轲家。

张轲很贫困,梁宫似乎忘却了苦命的四公主,他们从来也没有接济过张轲,很多时候,苦命的四姑娘不得不亲自劳作,奉养舅父、舅母。四姑娘穿布衣,嚼菜根,劳动给了四姑娘健康,成就了一个美好结实的身材。淳朴的村野又给了她好性情。[3]人们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何贫穷的张家竟育出一个江南的芙蓉仙子,而这芙蓉又接上了北国牡丹的富贵气,合成了绝世名花。唯有张轲夫妇明白,那可是帝王家的凤女栖身在棘丛,凤终归要栖身梧桐的,日子不远啦。

隋朝开皇二年(582),梁宫来人啦,来接萧氏四姑娘。就要离开朝夕相处的舅父舅母,生性善良的外甥女泪流满面,跪在地上,说什么也不愿离开。老迈的舅舅与舅母见那情形,大为感动,他们扶起苦命的孩子,强作欢颜,说:“走吧,回到宫中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四姑娘压根也没想到,她这一去,将延长梁朝国祚,改写隋宫历史。

回到宫中,四姑娘沐浴更衣,方出浴,立令周围的人大吃一惊,梁宫也随之熠熠生辉,皇家的气质,健美的身材,岂是三个姐姐可比?这一年,四姑娘十二岁,杨广十四岁,二人的生辰八字合成了金童玉女。[4]杨坚、萧岿大喜。下聘前夕,隋文帝杨坚特意请来闻名遐迩的望气家袁天罡,将他带到梁宫,要为四姑娘相面。

见面之时,袁天罡并不直视四姑娘。他与梁王对弈,全神贯注在棋盘上,眼梢却扫视着四姑娘脸上。一局未了,袁天罡推开棋盘说:“此女面带桃花,有帝后之贵。”众人一听,又惊又喜,惊的是这“桃花命”,喜的是“帝后之贵。”

“袁天师,这望气到底可不可信?”惊喜中的杨坚夫妇要弄个究竟。

“一个人的骨相气色,是其性情的表现。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脸上的神情和气色,气色的深浅浓淡,都能表现这个人的遭遇与成就。没有两个脸型是相同的。这学问很深,一时间说不完。”袁天罡说着在纸上写了一个“五”字,接着又写了“十八子”几个字,众人问其意,袁天罡微微一笑说:“天意未可泄露。”

梁岿目炯炯地瞪着晋王杨广,“这么说,晋王以后是要继承皇位的?如若这样,江南风俗,所谓‘二月生子者不举’,这话不准啦,四公主到了北国,将能提举你未来做皇帝。还将为你生下五个公主,十八个男孩。”说着呵呵地笑起来。

这话杨广爱听,他的眼睛灵光四射,狗戴嚼子,他把自己当马啦:“有了梁姑娘,以后我定会做皇帝。”说着嘻嘻地笑起来。

三、   

婚后,享不尽的柔情蜜意。萧妃谨言慎行、恪守妇道,乡间的生活使她绝不慕虚荣浮华。杨广也尊敬这位能使他最终坐上皇位的妃子,因而二人的感情甚笃。

杨广与他的哥哥、太子杨勇都是多才多艺的人,他们都有一个乐班。吹拉弹唱,二人样样精通。两个乐班水平也不相仲伯。杨勇心想,我是太子,这乐班无论从水准到规模总要比弟弟晋王高一筹才好,他令人在民间寻访,挑选技艺高超、美姿容的女子来充实乐班,未久就见了成效。

红褪绿存,盛夏已经过去,眼看秋天就要来临。每年中秋,太子与晋王都会挑选一些好节目来娱乐双亲。节目水准的高下,既显示二位皇子的技艺,也体现着他们的智力,因而兄弟俩都会加紧排练。每年这个时候,独孤皇后也会到东宫与晋王府看一看,既审查节目,也探望儿子。

距离东宫还有百步之遥,轿子中的独孤皇后已经能够听到欢快悠扬的乐声,那声势显然不是往年可比的。独孤皇后一脚踏进东宫,但见美姬盈宫,内宠塞庭。胡儿汉女,无所不有。厅上摆着一架特大型的箜篌(竖琴),直达屋顶。这乐器来自西域,一架箜篌,造价加运费已耗资无数。

“太子在哪?”独孤皇后问。

一个胡女指着箜篌说:“启奏皇后,太子在那弹着呢。”顺着胡女的手指,”独孤皇后一眼望去,太子站在一个特制的架上,挥动双手,摇头摆脑地弹着,看得出他的整个灵魂已融化在那音乐中,连母后的到来也忘了迎接。

优美的箜篌声渐渐变得躁热起来,一队舞娘出场了,蝉翼般的丝巾半裹着胸部和臀部,其余部位全部裸露。舞娘们抬臂提气,臂与肩齐,运用着臀部的力量扭动肚皮,这是西域的“肚皮舞”,展尽了肚皮的功夫与魅力。[5]

乐声愈来愈快,又一队胡儿出场了,这胡儿半蹲着身体,上身直挺,纯用小腿跳舞。煞是滑稽好看。“肚皮”慢慢地移动到胡儿跟前,成双配对。胡儿一边跳,一边用手拍打裸露的肚皮,发出一种带着肉味的节奏与乐声。倒也新奇。这时候,洪亮的歌声响起,那旋律是异国的进行曲——

肚皮,肚皮,伟大的肚皮!

肚皮,肚皮,美丽的肚皮!

宇宙是你孕育。

人类是你造缔。

肚皮,肚皮,伟大的肚皮!

肚皮,肚皮,美丽的肚皮!

有了肚皮,大隋人丁兴旺,

有了肚皮,大隋族类繁密!

独孤皇后抿着嘴笑了,“太子就会标新立异。”从东宫出来,独孤皇后的轿子直奔晋王府而来。皇后心想,太子今年别出心裁,水准是历年之最,未知晋王又会翻出什么新花样?兄弟俩都是百戏的天才,看来今年的戏目,定能令他们的父皇开颜解颐。正想着,不知不觉已到了晋王府。

轿中出来,晋王夫妇已跪倒在尘埃,身旁只有老媪二人,四名侍女,其貌不扬,穿着没有色彩花纹的缦布。独孤皇后好生奇怪,进得府来,往日那华丽的彩屏全换成素白的粗布,府中,无美姬内宠,更无乐班,[6]只有杨广、萧妃两小口出双入对。独孤皇后更奇了,“皇儿,今年不与哥哥比赛,认输啦?”

杨广恭恭敬敬地说:“母后,孩儿今年不比啦,比赛就是斗富,一个乐班,花费无度。父皇开基才两年,国家方方面面急需用钱,一切还须节俭,方能保我大隋永固。”

独孤皇后一听,很合心意。晋王婚后懂事啦。要是太子像他这样就好了。回到宫中,与文帝谈起,文帝微微一笑,虽然高兴,却不尽信。

几个月后,文帝抽个空,驾幸晋王府,杨广夫妇恭恭敬敬地在府门口迎接。如独孤皇后所说,夫妇身旁只有老媪丑女数名。进了府,文帝随处走走,器具虽然简朴,桌净几明。踏入西厢,那里堆着往日的乐器,文帝手指一抹,上面落满灰尘,那样子是很久都没有摆弄过。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晋王自有了萧妃,性情大变,不好声色啦。”

不好声色是独孤皇后最高兴的。后宫就怕美姬宠妾过多,争风吃醋,岂能安宁。“广儿君子呀!”独孤皇后看不起的就是太子杨勇,正妃方病故,立时移情别恋云昭仪,她最痛恨的就是这无情无义的行径。国家交到这种人手里,谁能放心呢?

此后,文帝与独孤皇后常常派人前往考察,即使是奴婢侍女,杨广夫妇也都亲自到府门口迎接,毕恭毕敬,绝不怠慢,更不得罪。每次都为他们准备饭食,与他们同桌进餐。菜色虽然简单,馈赠却很丰厚。那些人得了好处,回去都竖起大拇指交口称赞,说晋王夫妇仁孝。[7]

杨广不与哥哥赛百戏,实际是在与哥哥“斗法”,他的目的是登上太子的宝座。上天既赐给他一位皇后,他不能逆了天意。为此,他韬光养晦十七年,终于在三十一岁那年,成了东宫太子。

十七年的生活虽然非常简朴,却很合萧妃的秉性,这是萧妃人生中一段最值得追恋缅怀的爱情生活。寻寻常常方是福。杨广做了太子那一天,高兴地对萧妃说:“很快我就会做皇帝了,那时候你就是皇后。”萧妃没有惊喜,因为她命里就有帝后之贵。她不卑不亢地问:“那时候你会怎么样?”萧妃问。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杨广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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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杨广入主东宫一年后,独孤皇后病故。文帝开始纳妃,移步花丛。

不久,便觉得精力不济,逐渐将政事交与杨广。杨广三十五岁那年,文帝诡秘地死去(有人说,杨广派人毒死了父皇),宫中顿时忙乱起来。薄暮时分,文帝的妃子宣华夫人便接到杨广令人送来的一个锦盒。

宣华夫人是陈后主的妹妹。陈后主的文名比起萧妃的曾祖父萧统、父亲萧岿又上一层楼,宣华夫人与萧妃合而为隋朝“二朵名花”,点缀着隋朝的文雅与华贵。若要说她们之间的不同,萧妃是冰清玉洁的白莲花,宣华夫人则是惊彩绝艳的红芙蓉。

此时,宣华夫人捧着杨广的锦盒,心潮就如滔滔东流水,依照古制,老皇薨,妃子或赐死陪葬,或削发入庵,或领点钱财回家养老。若是后者,杨广根本不必送来锦盒,“看来不是赐死就是削发。”宣华夫人久久不愿打开锦盒,她还未下决心去死。然而,众目睽睽,众妃子都想通过这个锦盒来探知自己未来的命运。宣华夫人无法,只好打开,她的手微微发抖。想不到里面竟是一个五彩丝线编成的“同心结”,众人立时惊呼起来。

宣华夫人虽是老皇文帝的妃子,陪伴文帝也就三几年的事,那萧妃与杨广毕竟共度过二十二年的时光。论起来,宣华这朵花要鲜丽得多。众人于是聚拢来,纷纷向她道贺。

宣华夫人对杨广没有恶感,因为宫中都在传说着他的仁孝。令他不解的是,老皇刚刚倒下,尸骨未寒,仁孝的杨广怎就打起她的主意。“把我当什么人?”这显然伤害了宣华夫人的自尊,金枝玉叶的她依然保留着那份高洁,守着那份礼节。她将那锦盒一摔,愤愤地回到宣华宫。

夜色降临,宣华夫人独坐孤灯,心乱如麻。天上明月依旧,世间人事已非。文帝已故,她已失去了依托。正自悲伤,这时候,腥红宫灯引导着杨广前来。杨广入门,也不多言,手臂一夹,像提小鸡一样把宣华夫人夹起,他坐在床沿上,将她放在膝上。宣华夫人顺手给了杨广一掌,她知道这杨广是半个胡人,半个汉人,于是指着他大声问:“杨广,你今晚到这里,行的是汉人之礼,还是胡人之俗?”

杨广捂着脸说:“当然是胡人之俗。”

宣华夫人柳眉倒竖,“既是胡人之俗,‘父没则妻后母’,妾身先慢终归是你的。可你半个汉人,总得懂点汉礼,别说三年守丧,也该有个四九之忌吧!如今老皇阴魂尚在,你为何如此迫不及待?”

杨广被她说得恼羞成怒,手臂一压,便将她压在床上,两三下已将她的衣衫撕开,大吼一声:“此事你不懂,你不懂呀!”那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吼叫。接着顺势压上去。杨广韬光养晦总计二十二年,人生能有几个二十二年,这是冒着全盘皆输拿着青春做赌注的,容易吗?他得把这损失夺回来。他全身三百六十块骨头一齐动了起来。

隔天,杨广就穿上了龙袍,成了隋炀帝,不久萧妃也成了皇后。虽然母仪天下,可杨广却天天驾幸宣华宫。“鸠占鹊巢”,萧后怎咽得下这口气!她找了个机会将宣华贬到文帝当年的一座行宫——仙都宫,想断绝她与炀帝的来往。

宣华夫人走后,杨广就像失了魂一样,若失若忘,郁郁寡欢,他没有再来找萧后,脾气也越来越暴躁。萧后毫无办法,在那些日子里,青灯红烛之下,陪伴着她只有父亲萧岿那本《大小乘幽微》。在佛理中她得到了些许籍慰,也许是佛光的普照,有一天,她对炀帝说:“妾因笃念夫妻之情,才劝陛下遣去宣华夫人;想不到陛下如此眷恋,倒把妾看作是不可理喻的妒妇。妾欲求亲近反而被疏远,不如传旨,召宣华夫人入宫,朝夕以慰圣怀,妾也能分享陛下那欢乐的面孔。”

隋炀帝一听大喜,立马派人前往仙都宫宣召宣华夫人。杨广日也等,夜也等,等来的却是宣华夫人的一阕词——长相思:  

红已稀,绿已稀,多谢春风著地吹,残花离上技。得宠疑,失宠疑,想象为欢能几时,怕添新别离。

隋场帝看后明白,宣华夫人心中依然顾忌萧皇后,怕再度见疑分离。这风流才子依韵和了一阕词:      

雨不稀,露不稀,愿化春风日夕吹,种成千万枝。思何疑,爱何疑,一日为欢十二时,谁能生死离。

这词感情丰富,恩爱图慕之情跃然纸上,宣华夫人感动了,她难辞隋炀帝的执着之情,只好重施粉黛,再画娥眉,乘坐着派来的七香车再度入宫来。一时里说不尽的男欢女爱,道不完的朝欢暮乐。

古来红颜薄命,此话不假。半年之后,宣华夫人竟一病不起,炀帝伤心欲绝,整天惘然若失,无精打采。萧后劝解道:“宣华虽死,何不再选佳丽,天下之大,难道就没有国色天香吗?”

隋炀帝于是下诏广征天下美女,又派人营建东都洛阳,先建显仁宫,后修西苑,搜罗海内外奇材异石,佳木珍草充实其中。

西苑分为十六院:景明院、迎晖院、栖鸾院、晨光院、明霞院、翠华院、文安院、积珍院、影纹院、仪凤院、仁智院、清修院、宝林院、和明院、绮阴院和降阳院。隋炀帝从应征的美女中,选出品貌端妍的十六人,封作四品夫人,分别主持各院,又选出三百二十名美女学习吹弹歌舞,组成乐班。次一等的则分配到各处亭台楼榭充当职役。

此后,隋炀帝是日日新婚、夜夜洞房,把军国大事,尽抛脑后。无论萧皇后如何婉转地劝规,一点效果也没有。

五、

隋朝西苑十六院,一院一院风雨中。繁华的隋王朝就在隋炀帝的醉生梦死中灭亡了。大业十四年(618),隋炀帝在江都,被他身边的大将宇文化及勒死。这宇文化及本是北周皇帝宇文氏的族人,杨坚夺了北周的江山,宇文化及如今也来夺隋朝的江山。

隋炀帝死时,时年五十岁。此时的萧后四十八岁,她心如死灰,身如枯井。依照汉制,王朝灭亡,她可能被杀,也可能沦为官婢——去做乐户,去做苦工。做乐户,她已过了卖笑的年纪;做苦工,力不从心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为自己准备一条白绫。来不及细想多思,她将白绫往梁上一抛,打了个结,脖子一套,双脚一蹬,随那王朝去了。她的灵魂悠悠向着阎府而来,牛头马面正在路边等着她,一见她,牵着她上路了。

水迢迢,路遥遥,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面是一道桥,桥头上立着一个老媪,“这该是奈何桥吧?”她问。

“没错,那就是奈何桥。”牛头和气地说。

“那老妇是孟婆吧?”萧后又问。

“对,是孟婆。你怎么知道?来过这里吗?”马面问。

“没,没!这地方能随便来的吗?”

“那你为啥什么都知道?”牛头马面好奇地问。

萧后见这牛头马面友善,一点不像那凶神恶煞的神差与鬼使,于是说:“当年读父亲的《大小乘幽微》,里面有注解。”

说话间已来到桥头,孟婆端过一碗汤,“喝了吧!”

萧后知道这就是孟婆汤,喝了就会忘记生前的一切,无所牵挂去转世。可这时候她不想喝,她内心有事,怕喝了忘事,“我先得去跟阎君说,下辈子我决不再当皇后,决不再当皇后!”想到做皇后那段时间,她来气了。一把推开那碗汤,汤泼了一地。牛头马面一见,吓得脸发白,不自觉地打起了响鼻。

孟婆来火了,呲牙咧嘴地骂起来,“不喝,不喝也好。想死,想死都不让你死!”说着顺手一推,萧后立脚不稳,从奈何桥上跌了下来,她只觉天旋地转,很久还没着地,耳边依然能够听到牛头马面的喷鼻。

“夫人醒过来啦!”随着一声惊喜的叫喊,萧后睁开了眼睛,大将军宇文化及坐在九龙榻上,她就躺在将军的怀中。面前是一个老媪拿着丝巾拼命地擦这衣衫上的药汤。“醒过来啦!谢天谢地,夫人一醒,不小心就把药汤推倒。”老媪似抱怨似解释。“你没醒过来,将军一直抱着你,已经两天两夜啦,他累啦,刚打一会盹,是呼噜把你吵醒吧?”萧后依稀记得,这呼噜声就是牛头马面的喷鼻。

躺在一个男人的怀中,萧后很不习惯也不知如何是好,她极力想从宇文化及怀中挣脱出来。宇文化及被她挣醒了,“夫人,别动,你还虚弱得很。”说着将他拥得更紧,“啊,夫人,按理我应称你为皇后,可你不想再当皇后,我只能尊重你,改称夫人。”

“将军怎么知道?”萧后好生奇怪。

“你忘啦,送你送到奈何桥,那马面就是我,牛头是我哥哥宇文智及。”

“真的?”萧后更奇了,怪不得那牛头马面很和气。

“这还能假?自夫人上吊那一刻,我的魂已随你而去,你要是醒不来,我也就留在地府保护你,那地方也是需要人保护的。”

萧后觉得他的话很有趣,这样的甜言媚语,她简直欲拒无能,她不再挣扎了,她愿意躺在他怀里再听听他说。

“你要尽快好起来,我很快就会称帝。我一登基,你不想当皇后,那你就是淑妃。只有你配这样的封号,虽不是皇后,同样母仪天下。”

萧后只觉心头一热,眼睛湿润了,在她的感觉中,一个亡国的皇后,纵然躲过夺命的一刀,等待着她的命运也就是去做官婢,想不到宇文化及竟能真心相待。淑妃,淑就是善和美,有贤德,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这个封号对一个亡国的皇后是充分的肯定和最好的籍慰,也是一帖神药,她觉得她的精神恢复了,于是抬起头来看他。

宇文化及虽是胡人,人倒生得英俊,高高隆起的鼻子,脸盘轮廓分明,棕色的头发,略有胡须。看他那样子,至少比萧后年轻十来岁。萧后的心不由一沉:“将军,妾身已是残花一朵,败柳一支,有年纪的人了,蒲柳之姿,又怎配服侍将军。”

“夫人,你可千万不要这样说,你是这天地间最美好的人,只要能看夫人一面,我宇文化及就心满意足了。我即使沦为乞丐,沿街乞讨,也会觉得我是天下最富有的人。我能不能做好这个皇帝,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我对夫人的一片真诚,会给后人留下一些故事的。”宇文化及说着,将萧后放在床上,立起身来,久久地端详着她,动情地说:“夫人,你不老,你这样美丽的人永远不会老。不过,你既然说起老,那也提醒了我,那就让我多一点来照顾你吧。”

似幻似真,萧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梦中。宇文化及所说的这些,她在书上没有读过,在生活中没有听过,更没有经历过。小时候嫁人,那是父母说了算,想不到如今老冉冉将至的年龄,竟能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自由自在地谈情。前半生有过一段简简朴朴的感情生活,后半生竟有这样铭心刻骨的恋爱,作为一个女人,她觉得她满足了。

江都四月,窗外春色正浓。春色惹得人眼朦胧,她不自觉地伸出双臂,勾住了宇文化及的脖子。宇文化及依照萧后的要求,以天子的规格在江都为隋炀帝举行了葬礼。一切妥贴之后,他对萧后说:“夫人,忘记吧,一切不是你的错,要怪就怪那陵墓中人不听夫人的规劝,也不把夫人放在心上。”

繁华隋朝随春去,隋朝名花今怎办?红烛下,萧后眉头深锁,她手捧《大小乘幽微》,想安定一下自己的心,突然间,她的心呯呯跳动起来,“婚姻事全在红线,人一降生,红线已经系上,谁也解不开。两家也许天南地北,有着前朝前代世仇;也许是当下血光,将红线染得更加鲜丽。一切由天定,半点不由人哪。”

萧后起身,点燃了一柱香,朝南跪拜,心中默默祈祷:“父王啊父王,孩儿与宇文化及的事,是孩儿自己坠入情网,与父王无关,与梁朝无关,后世若要怪要骂,那就骂孩儿吧。”萧后不再犹豫,隔天就答应了宇文化及的婚事。

“想通啦?”宇文化及又惊又喜。

萧后自嘲地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哪。”

隔年,宇文化及在魏县自立为许帝,萧后为淑妃。他们有过一段那个时代帝王少有的恋爱与感情,这段感情萧后一直珍藏在心。“愿此生如此守候,不再异动!”名花在爱情中更加鲜妍。

宇文化及确实不是当皇帝的料,时刚一年,便被窦建德打败身亡。四十九岁的萧后无可奈何地归属到窦建德的名下。

窦建德是个非常朴实的人,那时候他的军队还处于同甘共苦的阶段,[8]他没有在萧后身上花费太多金银财宝,他已有了妻室曹氏,曹氏依据女人的天性,不让窦建德随意接触萧后。窦建德在攻打宇文化及时打的是忠于大隋的旗号,他干脆与萧后行起了君臣之礼。[9]他派了几个人照顾萧后,不让她吃半点苦。

梅开三度,汉人在议论萧后“克夫”,克死了杨广,又克死了宇文化及。萧后认命,为了不再“克夫”,她愿意为这支军队,也为窦建德做些事。她仿佛回到了儿时舅父张轲身边,脱下红妆,甩开手脚就干起来,缝补浆洗,无所不做。没有山珍海错,饥肠辘辘时,她觉得军队中那些简单的饭食就是最好的佳肴。

军旅生活简单孤燥,将士们想不到这样一位美丽的皇后会来的他们身边,为他们做事,他们尊称她为“窦夫人”,陪伴窦夫人的虽然不是窦建德,更多时候是这些粗鲁的士兵,看到他们感情不隔,萧后有时候也会感动得与他们抱在一起,眼泪哗哗直流。

生活中虽然不再有宇文化及时期风、花、雪、月的浪漫,萧后却觉得充实。愁云一旦拂去,柔肠也就不再曲折,该笑的时候她就笑。她的脸变得越来越红润,身体也越来越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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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那时候,西北的突厥族很强大,中原各派政治势力,为了得到突厥人的认可与支持,先后到突厥首都牙庭求得突厥的“五狼纛旗”[10]

隋朝宗室义城公主是隋炀帝的妹妹,萧皇后的小姑子,她于开皇十九年(599),和亲嫁到突厥,在那里已生活了二十年,先后成为启民可汗、始毕可汗、处罗可汗三任可汗的后妃[11]。她听说李渊在长安称帝,又打听到萧皇后的下落,于是派人到河北来迎接她。窦建德显然未有力量与突厥抗衡,只好将萧皇后等交与来使[12]

中原战乱频繁,是萧后的伤心地,可是她已逐渐适应了窦建德的军旅生活。走还是留?绝世名花已是五十岁的人了,匆匆春已归去,还能经几番风雨?能够吸引着她的是塞外有隋朝的一个小王子杨正道、小姑子义成公主;此外,塞北大草原旖旎的风光与不同的礼俗,也许可以使她逃离汉人说三道四的阴影。

该去该留,萧后是无可选择的。就连窦建德这样的热血汉子都无法保护她,她只好出发了,跟随着她的是隋朝的一帮遗老遗少,在他们的感觉中,只要小王子与萧后在,隋朝就有一丝希望。这丝希望将他们牵向了塞北草原。

他们向着草原的纵深走去,晓行夜宿,餐风饮雨,来到了大黑河畔(今内蒙古呼和浩特西九公里处)。时值九月秋凉,遥想此时江南,莺飞草长,正是菊花盛开、桂酒飘香的时节。可这胡天八月已飘雪,草衰花谢,连北风都感到寂寞,哀哀地呼号着。萧后心中正有点悲凉,远远望去竟有一片绿。突厥使者说,这里叫青冢。“这是你们的王昭君娘娘,好样的!青冢埋香骨,千秋不朽名!”            原来这就是昭君墓。“青冢拥黛”包含着多少美丽的故事。薄暮中,萧后就坐在墓的左侧,周围香烟缭绕,随员虔诚地祭拜着昭君娘娘。

远处一阵琵琶声隐隐约约传来,琶音如泻,萧后的心弦被震动了。千载琵琶是胡语,是非恩怨曲中论。琵琶之声将她带到了遥远的汉代,那时候,匈奴曾统一南北大漠,建立了一个强大的帝国。匈汉两大帝国搅动着天地风云。王嫱,和亲来到匈奴,一个弱女子,在两大帝国的是非曲直中没有被碾碎,竟留下许多千古传颂的美好的故事。她记起了《汉书》的记载:“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无干戈之役。”多年来萧后那凝固冷却的血液似乎流动起来,一个人到塞外若能有这样的建树,也不枉到人世走一遭。出塞时那忐忑不安的心情似乎平复了很多。

可转念一想,那书上不也明明记载着:“夷狄野蛮,不知羞耻,不晓人伦,形同禽兽”。类似的记载她几乎过目成诵,耳熟能详。她的心又变得紊乱起来。萧后一时间难辨情,难辨忧,无法判个所以然,她干脆将它丢下不管,“土埋半截的人,僵尸一具,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横下一条心的萧后渐行渐远,终于来到突厥的首都牙庭。

迎接他们的是一场规模空前的赛马。突厥人不由分说地将她按在那个只有可汗可坐的尊贵的位置上,左边是小王子杨正道,右边是小姑子义成公主,亲人的环绕,她觉得不那么孤独。

“皇后,腾格里!”“腾格里,皇后!”她的面前摆满了鲜花。处罗可汗兴奋得满脸红光,像个年轻小伙子一样也参加了比赛。比赛在一片欢呼声中开始,“哒哒哒哒!”万马奔腾,山摇地动,扬起的灰尘,天地为之变色。萧后第一次见识了异邦激动人心的赛马活动,不知不觉情绪也被调动起来,加入了呼喊,一直到嗓子哑了。

处罗可汗得了第三名,当天比赛的人所有的奖品都献到萧后面前,一时堆积如山。见识了突厥人的热情与粗矿,萧后觉得这异邦人似乎不像书上所写那样不懂礼仪,也不像传说中那样面目狰狞。她的心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依据这里的礼俗,尊贵的皇后是不能孤单的,尊贵的皇后也不能下嫁,唯一有资格陪伴她的是处罗可汗,她将成为可汗的后妃,虽然可汗比她年轻得多。接到这信息,萧后的内心有点战兢,“在汉地已是当祖母的年龄了,麻木的身躯,又怎能服侍好这外邦的可汗?”

见萧后因战兢而身躯微微发抖,义成公主走过来坐在她身边,安慰说:“嫂子,没那么可怕。要那么可怕,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早被吓死了。再说小姑子我接你来,是为了让嫂子不孤单,不是来吓死嫂子的。”说着伸开双臂拥抱着她,又轻轻地拍打她的背。萧后捂着脸,良久无语,末了说:“这等事传到唐山,不羞死人才怪。”

“嫂子,我来这二十年,如今这处罗可汗是我第三任夫君啦。一任比一任对我好。嫂子,我跟你说,这里的女人可以干政,还可主政。要在咱们汉地,这就叫‘牝鸡司晨’,国家要倒霉啦。”

“真有这样的事?”萧后觉得不可思议,就像被带到一个镜花水月的世界,这个世界遥不可及,就在那浩渺的星空上。

“嫂子,草原上都在传颂昭君娘娘的故事,要是女人没有这权力,能创造那不世的荣业吗?”

萧后一想也对,可汉人都说昭君自尽啦,跳河啦,要多惨有多惨。嗐,柔情曲折处,得有心人一步步去解呀。

夜幕降临了,草原上热闹起来,牙帐前面的开阔地,篝火熊熊,到处是肉味酒香。歌声一起,天地震动起来。一簇簇人载歌载舞进入了可汗的毡帐,帐篷几乎要被掀翻了。帐中有一副横批;“有缘千里来相会。”字虽写得不十分地道,但对萧后来说,在这样的地方见到汉字,格外亲切。

“这是处罗可汗亲自写的。”义成公主说,“这里的汗王都会说汉话,写汉字。”

叽里咕噜的歌唱,萧后一句也没听懂,小王子杨正道在旁边翻译:“美丽的皇后是天上的月亮,月亮的光华照耀着大草原;美丽的皇后是大地芬芳的鲜花,草原从此有了可爱的花园。”

这时候,处罗可汗走过来,向着萧后深深一鞠躬,也唱了起来,义成公主说:“可汗唱的是,来自远方的客人,你是苍穹的太阳,带来了温暖;来自远方的客人,你是天宇的月亮,带来了光明!我要在心头筑起一个巢,让你降临到我的心窝窝。”义成公主拉起萧后的手,萧后已经意会,知道这时候她应该做些什么。她礼貌而得体地站起来,也向可汗鞠了一躬,随之伴着他踏歌起舞。气氛活跃起来,他们由帐内跳到了帐外。

外面是节奏欢快、速度疾速的胡旋舞,人们如痴如醉如狂,义成公主告诉萧后,“这舞来自康居国。”只听弦歌一声,一群胡女双袖一举,立时如转蓬、回雪飘飖,左旋右旋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萧后不知不觉也扭动身躯旋转起来。一曲终了,处罗可汗高喊着将她抱起来,在她感觉中,以往这样的抱起,都是为了将她按倒在床上,只有这可汗抱着她继续踏舞,她的心有点陶醉,仿佛回到了少女的时代。  

七、

萧后在突厥生活了十年,先后成为处罗可汗和颉利可汗二代王妃。贞观四年(630),唐朝李靖破突厥,索回了萧后。

听说萧后就要回来,太宗李世民与他的父亲李渊高兴极了,他们特意为萧后举行了一次盛大的宴会,这是唐朝立国以来最大的盛会。尤其是太上皇李渊,萧后是他的表弟媳,他是从这亲戚手中夺得政权的,亲戚自此成了死对头,萧后愿意回来,至少在潜意识中表明了对唐朝的默认,隋唐的恩怨也将逐渐结束。

这一年萧后六十岁。当她款款入场时,时年三十三岁的李世民神采飞扬地迎上去,礼貌地牵着表婶的手,来到了他身边的座位上。萧后并不显老,她云髻高耸,云鬓低垂,脸似牡丹,肩上披着一条半透明的丝绢,仪态万方赢得了一阵阵赞赏的惊呼声。大型乐队奏起了欢迎乐曲,李渊亲自操着琵琶领奏,他激动得摇头摆脑,仿佛年轻了许多。

华灯高照,台上轻歌曼舞,有教坊的国乐舞,也有胡乐胡舞,还有来自民间的百戏杂技。楼前百戏竟争新,唯有长竿妙人神    。一个汉子肩顶长竹竿,竿顶上摆着一个假山,假山像蓬莱、方丈仙境,一个小孩和一个妙龄女子在上面钻来钻去,悠然起舞。竿顶上的舞蹈惊心动魄,赢得了一阵阵喝彩声。

桌上堆满山珍海错,天上、水里和陆地,应有尽有,有唐餐,也有胡食,贞观初年的励治,讲求节俭,这个宴会在当时是超级豪奢,望着那盛大的场面,太宗李世民有一点自豪感,他问身旁的萧后:“卿以为眼前场面与隋宫当年相比如何?”

一句话触动了萧后的心思,遥想当年隋宫夜宴,不点灯,廊下悬挂一百二十颗特大的夜明珠,殿前设火焰山数十座,焚烧的是檀香木和香料,殿中照耀如同白昼,异香绕梁,如入仙境,一个晚上就要烧掉檀香二百多车。岂是眼下场面可比。萧后不便明说,只是委婉地说:“陛下乃开基立业的君王,何必要与亡国之君相比呢!”

太宗一听,意味深长地说:“表婶,此后可不必再提开基与亡国之事,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表婶此次回来,世民高兴啊!朕准备纳你为昭容。这样,你虽是亡国之后,也是开基之妃了,人事虽变,山河依旧,自可心情畅快,放眼未来。”

萧后一听,惊得口呆目瞪,自隋炀帝杨广以降,有宇文化及、窦建德、处罗可汗和颉利可汗,她已先经历五任夫君,正应了袁天罡当年那个“五”字,这“十八子”就是李世民了!这就是命吗?让人惶惑的是这夫君一任更比一任年轻,李世民也就是三十出头的人,当年他的母亲就是我这年纪。想到这里她对太宗说:“陛下,你后宫佳丽三千,已是疲于奔命,妾以老残之躯岂可占有龙体,如果这样,岂不是要落下万世骂名!再说一旦受封,表婶又岂能服侍照顾好陛下呢?”

“表婶,你这就见外啦,以表婶的年纪声望,世民应该安排照顾好表婶,岂有表婶来照顾朕的道理?”

“陛下这样说表婶接受,只是这封号就不必了,不必了。”

太宗见一时说服不了萧后,又怕影响了他人的晚餐,干脆拉起她的手,向着后庭御花园走去。花前月下,乐声若隐若现,似有似无。李世民对着一轮皓月,踌躇满志,他之所以要成就这番婚姻,只要萧后接受了封号,反唐的遗老遗少将作鸟兽散。更何况这又涉及胡汉不同礼俗,事涉国体。他爽然地对萧后说:“表婶,世民也算是半个汉人,半个胡人,胡汉一体的人。自父皇立国以来,朝野多有抱怨‘闺门失礼,辈序紊乱’,这是汉人的礼俗。世民我若以甥辈合欢表婶,在汉人看来,这就是亵渎伦理的事。这是否是表婶所担忧的?”

萧后点了点头,“陛下知书识礼。”

李世民接着说:“可这汉人有多少少妇一旦失夫再嫁就是失节失贞的事,只能终生苦守,这也未免可怜。”一句话正触到萧后的心思,像她这样五任丈夫的人,要依汉俗,那就是千人咒万人骂的事。她在番邦已生活了十年,如今若要完全依照汉俗来思考,这残年,岂不是要为从前的“五嫁”受尽心灵的折磨。她的心突然间沉重起来,有一种发自灵魂撕心裂肺的痛,额上沁出了汗珠。

见萧后摇摇欲坠的样子,李世民伸出了臂膀,揽住了她的肩。语重心长地说:“表婶啊表婶,汉人、胡人说到底都是人,礼俗虽有不同,道理是一样的。像表婶这样的人,本应是儿孙绕膝,老有所养。可人有悲欢离合。胡俗讲究‘父没则妻后母,兄亡则纳前嫂’,娶也好,纳也好,这就是名分,名分就是责任。表婶要是有了这昭容的名分,那就是一品,世民不在,他们也得照顾好你;要是没这名分,世民在,宫中也会将你发到洗衣房。再说了,你在番邦,突厥人都能照顾好你,大唐又岂能委屈了你?”

萧后一听,这确实是非常实际的事,不觉沉吟起来,“还是陛下虑事周全。”

太宗一听萧后的口径有所变动,不觉来了劲,“不周全不行呀!世民所以向表婶求这百年和合,表婶想过没有?胡人这礼俗,目的就是为了达到‘国无鳏寡,种类繁炽’。难道汉人就不求‘国无鳏寡,种类繁炽’吗?世民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就是要为世人做个榜样,胡俗汉礼皆不可无,也不得互相歧视。”说着携起萧后的手,向着宴会大厅走去。

晚会已是高潮,歌舞班中,垂下两条红绸,一条写着“萧美娘,萧昭容。“另一条写着:“绝世名花开不败!”欢呼声中,人们见太宗、美娘携手进来,纷纷跪下。

“起来,不必拘礼!”太宗一边说,一边携着萧后的手走上台去。他清了清嗓子说:“自今日起,美娘就是昭容。”说着挥手向台下致意,“俗话说,少年夫妻老来伴。朕与昭容已过了少年夫妻之龄,诚为遗憾。未来,朕恐怕也没有太多时间陪伴昭容。但朕有一言在先,百年之时,若昭容先走,后事自有朕安排;若朕比昭容先走一步,昭容百年时,可以隋朝愍皇后,唐朝萧昭容的身份,回到江都旸帝陵寝,陪伴朕的表叔、美娘的先夫。旸帝无道,固已失国,但朕还是不想让他在地下太孤单。”萧后见说,即时下跪,高声呼喊:“皇上英明!”众人也纷纷跪下高喊:“皇上英明,皇上英明!”

李渊笑了,隋唐的宿怨,就在一片“英明”的欢呼声中消融。

 

 



[1]《隋书》:“上(杨广)美姿仪,少敏慧,高祖及后于诸子中特所钟爱”、“开皇元年,立为晋王,拜柱国、并州总管,时年十三。”

[2]《隋书.后妃列传》:“江南风俗,二月生子者不举。后以二月生,由是季父岌收而养之。未几,岌夫妻俱死,转养舅张轲家。然轲甚贫窭,后躬亲劳苦……”

[3]《隋书》:“性婉顺,有智识,好学解属文,颇知占候。”

[4]《隋书》:“岿迎后于舅氏,令使者占之,曰:‘吉!’于是,遂策为王妃。”

[5]《资治通鉴.隋纪》:(杨勇)“自比倡优,进淫声,秽视听”。

[6]《资治通鉴.隋纪》:“弥自矫饰,唯与萧妃居处,后庭有子皆不育,后由是数称广贤……上与后尝幸其第,广悉屏匿美姬于别室,唯留老丑者,衣以缦彩,给事左右;屏帐改用缣素;故绝乐器之弦,不令拂去尘埃。上见之,以为不好声色。还宫,以语侍臣,意甚喜。”

[7]。《资治通鉴.隋纪》里描绘道:“上及后每遣左右至广所,无贵贱,广必与萧妃迎门接引,为设美馔,申以厚礼;婢仆往来者,无不称其仁孝……。”

 

[8]《旧唐书》:“建德每平城破阵,所得资财,并散赏诸将,一无所取。又不啖肉,常食唯有菜蔬、脱粟之饭。其妻曹氏不衣纨绮,所使婢妾才十数人。”

[9]”。《旧唐书.窦建德传》:“建德入城,先谒隋萧皇后,与语称臣。”

[10] 《隋书列传第四十九》:“隋末乱离,中国人归之者无数,遂大强盛,势陵中夏。迎萧皇后,置于定襄薛举窦建德王世充刘武周梁师都李轨高开道之徒,虽尊号,皆北面称臣,受其可汗之号。使者往来,相望于道也。”

[11]义城公主共在突厥生活了三十年,她一生成为四任可汗的妻子,最后一任是颉利可汗。

[12]《隋书》:“突厥处罗可汗遣使迎后于洺州(今河北广平),建德不敢留,遂入于虏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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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精锐

郭精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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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精锐,原中山大学教师,古文献研究所研究室主任。澳大利亚塔斯曼尼亚大学博士。据worldcat网记录,著作与出版物18 种,共26版次,中英2种语言,为海内外270图书馆所藏(18 works in 26 publications in 2 languages and 270 library holdi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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