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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点:唐人这个词包括了汉人,也包括生活在这土地上的不同民族。隋唐时期,北中国尤其是都城长安有着大量胡化了的汉人,以及汉化了的胡人,这些混血儿一时之间很难说他们到底是汉人还胡人,但他们都是唐人。

混血儿在心理与爱好上会发生变化,一个在身体结构上已经胡化的汉人,如果硬要以汉人的标准去要求他,那是对他的不尊重;反之也一样,一个汉化了的胡人,你永远认为他只能是胡人,也是对他的不尊重。这种不尊重会导致什么结果,《废太子李承乾》是一个发人深醒的历史故事。

(下附全部故事)

 

继《中国神话与英雄传说》之后,郭精锐先生的《从汉人到唐人》一书,即将出版。著者以文学的笔法,在叙说中国历史中一个纷纭复杂的阶段之时,将远古神话时代至唐代农耕民族与草原民族的恩恩怨怨与融合同存,由胡汉变成唐人的这段历史呈献给现代读者。

《从汉人到唐人》一书,以古史资料为主,结合现代科学DNA基因验证与现代考古资料,还有著者在海外对于人种混血的细心观察研究。全书以文学故事的形式出现,在文学中镶钳着一个学术框架。既有学术价值,也适合普通大众。

在《中国神话与英雄传说》中,郭精锐提出,上古史不是黄帝系的一支独秀,而是中华四方族群的共创。《从汉人到唐人》一书,著者进一步提出,中国历史不是汉人一支独秀,而是不同民族共构中华。

民族与国家是大于种姓与种族的概念。没有先天的华夏与汉种,华夏人与汉人都是特定时代的产物。古籍中的戎狄蛮夷既是华夏与汉人的先民,同样是草原民族的先民。主要是地理环境的不同使他们成为不同的民族。司马迁以前的匈奴国,不是一个讲着阿尔泰充满通古斯异国情调的国家,而是自黄帝时期到春秋战国,在一次次族际战争与民族战争中,先后被分封与流亡来到草原的戎狄蛮夷人。他们在草原结成同盟,后来又与西方东来的阿尔泰游牧族群通婚,才成为古史中的匈奴人。

民族与国家不是凝固的而是不断发展的,应以发展的眼光来看待民族与国家。《废太子李承乾》就是书中发人深思的一篇。

废太子李承乾

 

 

武德二年(619),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承乾宫中一声啼哭划破了长空,一个婴儿呱呱坠地,那哭声就如雄鸡一唱天下白,立时此起彼伏和鸣起来,承乾宫内宫外,产婆御医顿时热闹起来。李世民兴匆匆地赶到李渊的寝宫报讯,“父皇,长孙氏生下个男孩。”

李渊一听来了劲,“在哪生的?”

“承乾宫。”李世民答。

窗外,春花浪漫,杨柳含烟。李渊高兴地说:“好哇!这孩子在一个美好的日子,诞生在一个美好的地方,那就給他命名承乾吧。”

承乾,承乾,辉煌的名字寄予了老皇的厚望,这孩子未来是要来承乾治坤的。老皇激动之余,拿下架上的琵琶弹奏起来,声声激越,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抡音向着承乾宫飘来,那是来与他孙子的哭声争鸣。李世民见父皇高兴得返老还童的样子,也呵呵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在一旁就着音乐击节。

皇后长孙氏一生共生下三个男孩,李承乾、李泰和李治。在李世民十四个男孩的排行中,李承乾是长子,李泰老四,李治第九。

武德九年(626),李世民登基。当年即立李承乾为太子。那一年承乾刚刚八岁,小小年纪,聪明伶俐,深得太宗的喜爱。太子长到十多岁,太宗常命他暂摄朝政。在几个重臣的辅助下,承乾一件件处理得很有分寸,举止行动也合乎礼法,太宗很高兴,此后一旦离开京城,就让太子监国[1],朝中众大臣都看好承乾。

贞观三年(629),承乾十一岁,太宗为承乾找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李纲。那时候李纲脚痛,无法穿鞋,太宗于是赐他坐轿。令人抬到太子府东宫,又下诏太子亲自前来迎接,小心地搀扶老师上殿,行跪拜礼,礼节很隆重。

开课了,李纲给太子讲君臣父子之道,问寝视膳的方法,言辞充沛,头头是道,太子不知不觉听得入了迷。这时候,太宗李世民带着袁天罡前来,袁天罡是隋末唐初最著名的望气家。二人踏进书斋,太子正与老师李纲讨论古往今来君臣名教,竭忠尽节的事,李纲说到激动处,立起身来,懔然说:“将个人六尺的身躯,托附给遥远的君王之命,古人认为难,李纲我认为容易。”李纲的谈吐,辞色慷慨,懔然不可侵犯。太子在一旁立着,洗耳恭听[2],肃然起敬。

太宗见李纲讲得精彩,师生关系又融洽,内心很高兴。出了书斋,太宗问袁天罡的看法。袁天罡掐指一算,摇了摇头,怆然地说:“以李纲作太子的老师,太子恐怕会有不测,累及皇上。”

“先生何出此言?”太宗问。

袁天罡说:“李纲做过二朝太子师,隋朝的杨勇,唐初的李建民,他们都未能登位就死去。李纲,太子克星呀。”

太宗见袁天罡说得严重,忙问原因,袁天罡说:“天机之事,只待应验。”太宗对望气相面的事,并不全信,一时又不想辞了李纲。于是就給太子配备了一个精英班子来辅助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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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年夏天,太子患了脚疾,步履艰难,蹩脚的太子或多或少生出了一点自卑心。他身边有个侍女,本是宫中女优,叫俳(音排)儿,号称心。日夕辛勤地服侍着他,鼓励着他。青春期的太子很快就迷上了俳儿。俳儿是他头顶一轮皎皎的明月,是他心底激情澎湃的万千诗篇。只要俳儿在身边,世界是那样美好,俳儿一旦不在,他就有点魂不守舍,觉得天昏地暗,随时可能跌倒下去,爬不起来。

一次,俳儿端着草药汤来为他擦洗,舒筋活络,她一次又一次将手探到汤中,见那汤不烫了,然后撸起袖子,扶着他的脚,放在盆中,轻轻地给他擦着,她的手是那样好看,十指纤纤;手臂就像一节莲藕。她的手又是那样温柔,在她的手心中,太子就像回到当年母亲的怀抱中。当天晚上,太子失眠了,他的面前一次一次出现俳儿的手臂,熬到天快亮的时候,太子终于下决心,“今天我一定要抓住俳儿的手,跟她说说心里话。”

午后,俳儿就坐在他旁边,为他擦脚,蝉鸣声声,更显得寝室的静寂。太子一次次伸出了那充满爱慕的手,又一次次缩了回来。他担心俳儿一旦翻脸,他就会失掉了她。俳儿的脸色绯红,药汤的热气熏得她头上沁出了颗颗汗珠,太子拿起一方丝巾,轻轻地替她擦着,俳儿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感激。在俳儿的印象中,太子是规矩的。

脚终于擦洗完了。太子涨红着脸豁了出去,他用力一拉,俳儿不及提防,一下倒在他的怀中,柳腰儿款款,脸贴着脸。俳儿没有挣扎,好一会儿,她本能地抱着头,从太子的手臂中缩了出来,安慰说:“殿下,这样就好啦。”太子见俳儿温存而不责怪,话又得体,又高兴又有点不甘心:“俳儿,不要怨我。”说着又用力一拉,俳儿再次倒在他的怀中。她的脚触着药汤的盆子,担心一动就会蹬翻了药盆,一时间不敢动。悄悄地偎依在太子的肩膀上。

她给了他一种圣洁与铭心刻骨,当这种情感从他的头顶降到他的脚底,又从脚底升腾而起时,他觉得几个月来他那僵硬的腿,筋脉开始畅通,他用脚在地上扭了扭,那脚似乎好了很多。

太子擅丹青,怀着一种神圣,他要将她画下来,以便随时能够见到她。他来到案前,铺开一方绢帛,就着丹青,很快就画下了她的脸。俳儿走过来看,就在这时候,四皇子李泰不期而来,见两人抱在一起,赶快闪身退出。

太宗闻知承乾和俳儿的事,将俳儿召来。一看,那俳儿就是长安城外的山丹丹,虽贱却充满生命力,绽放得璀璨可人。太宗断定,就是她蛊惑了太子。一阵严厉的训斥之后,俳儿倒在棍子底下。当承乾赶来的时候,俳儿一缕香魂悠悠荡荡已飘出了大唐宫外。承乾大喊一声,昏死过去,三天后才幽幽醒转过来。

此后,承乾与四皇子李泰之间便有了积怨,他认为此事是李泰告诉父皇的。太宗与承乾之间也有了隔阂,虽咫尺犹如天涯。太宗想不到大唐的江山,在承乾心中竟不如一个侍女。承乾却不得不重新来审视他的父皇,一个口口声声“水可覆舟”的天子竟如此草菅人命。他托故不上朝,他将俳儿的像供在寝室中,为她立了牌位,又将俳儿的尸体埋在东宫的御苑中,为他立了碑,早晚二祭。那地方的草长得特别翠,花儿开得格外靓。承乾给了俳儿名份和官秩,那是他少年神圣的初恋。[4]

俳儿的事件在宫庭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太子对俳儿的上心,羡煞了许多宫女侍儿,她们说,俳儿得到了许多生前无法得到的东西。宫中那些“奴户”也觉得太子是个可心人,很多人都愿意亲近他。

太子很久不去上朝。这一日,太宗到洛阳故地巡视,要承乾监国,太子无法,只好前来。庭前驾官宣布:“有奏章出班,无事散朝。”

殿中鸦雀无声,气氛出奇的凝重,众大臣全都瞪着眼睛看着太子。太子觉得情况有点异常,抬望眼,众大臣目炯炯,那样子简直就是在端详着一头怪物。太子想,“俳儿的事已经过去很长时间,还这样看我,这事何时才是了局?”一时心中来气,脱口而出:“看,看,看什么?本太子有什么好看的?”

这时候,班中传来魏征洪亮而带有浓重乡音的嗓门:“座上可是太子千岁殿下?”承乾一听,火冒三丈,立起身来,大吼一声:“魏大人,你好无礼!只要父皇一天没废了我,承乾我就是太子!”

话音刚落,左庶子于志宁、右庶子张玄素出班,二位老臣跪倒在地,向前爬行,哭喊着说:“太子千岁,‘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矣!’殿下怎能将头发染成褐色?这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不吉祥呀!”

承乾一愣,摸了摸头发说:“染发?谁染啦?本太子从没染过发!你俩是不是白日见月亮,夜里见太阳,是非全颠倒啦?”

于志宁、张玄素见太子言之凿凿,一付打死也没染过发的样子,于是站了起来,巍颤颤地走到晋王李治跟前,左看看,右看看,把个李治看得头皮发麻,浑身不自在。看毕,二人又跪倒在地,高声大喊:“太子与晋王一母同胞,为何晋王一头黑发,太子却一头褐发?请太子明示!”

“想必是晋王染了发吧。”承乾顶了回去。二人见说,立起身来瞪着晋王李治问:“晋王,你染发啦?”晋王李治咬着牙点了点头。

说来不奇怪,青春血液如剪刀,什么样的血液,就会剪裁出什么样的相貌。太子已有一年多不上朝,发育期的他与弟弟李泰、李治三兄弟全都长成胡儿的模样。

在三兄弟中,李治注意修边幅,为了与汉人近乎一些,他将褐色的头发染成黑色,平时汉服汉装,只有那双浅绿的眼睛显示了他是一个混血儿。承乾则本于天然。他觉得,他那褐色的头发束起来,风吹发乱就如一堆乱麻,干脆就依照胡人的习惯,让其自然飘下,显得轻松潇洒。四弟李泰自小长得儒雅,年纪大一点,身体就变了形,体型异常肥胖沉重,为此,太宗特许他可以坐辇轿上朝,不必走路。

贞观年间,长安城内城外,到处都是胡人,承乾的长相并不奇怪。贞观朝中,至少有三分之一大员是胡人,长孙无忌、尉迟敬德既是胡人,又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谁也不觉得奇怪,可坐在这龙椅上就不一样了。皇家的血统标志着江山的属性,以承乾的长相,不明摆着汉人的江山胡人坐吗!虽然太宗曾说过胡汉一家,大家都叫做唐人,但太宗李世民还保留着较多汉人的长相与举动,承乾则明显胡化了。如果承乾再找一个胡人为妻子,到了下一代,这江山到底是汉人还是胡人的呢?

于志宁、张玄素跪在地上,眼泪涟涟,如丧考妣,摇着头悲伤地哭喊着:“太子啊太子,你怎就变成这样,汉人胡相?汉人胡相,这不是好兆头啊!李家到了你这里怎么就成了这样子?”

于志宁、张玄素都是饱学之士,他们知道长孙皇后是胡人,这承乾是个混血儿,他们也知道这李家是汉人的第一大姓。可再深一点他们就不晓了。那时候的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一个人只要经历二代混血,族性就会改变。比方说,一个汉人和一个胡人通婚,生出来的孩子就是半个汉人半个胡人,如果下一代又混血,汉人的孩子就会变成胡人,胡人的孩子又会成了汉人。太子承乾自他的曾祖父起,已经经历了三代混血。胡血胡躯,承乾的长相,正是他本来的面目。于志宁、张玄素不仅对此毫无所知,相反,他们固执地认为,承乾为何变成这样,那是他放荡形骸,多吃胡食,厕身在户奴中,而户奴中不少就是胡人。想到这些,二人痛心疾首,再次跪在地上讽谏起来:“太子殿下,为了李氏江山永固,还望太子修心养性,注意饮食,远离户奴。早日回归本来面目。”

承乾一听大怒:“来人!”一声断喝,几个卫士涌了进来。“拉下去,给我重重地打!”众人慌忙跪倒在地,替为求饶,“殿下,念在二位年纪已大,手下留情。”

“饶不得,断断是饶不得!”武士将于志宁、张玄素拉了下去。殿外撕心裂肺的惨叫传来,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他们担心二老会毙在杖下。好一会儿,二人被拉了上来,倒在地上,鲜血淋漓。承乾大喝一声:“于志宁、张玄素,可知本太子为何打你们?要还不明白,皮肉还得受苦! ”二人一听,浑身发抖,毛骨悚然。

“你二人数落的是我的长相,嘲弄的却是我的父皇和母后。”太子说着,拿起案上的茶盏,呷了几口,清了清嗓子,立起身来,高声说:“本太子就这长相,这是父皇和母后给的。父皇说,我身上有汉人的血,也有胡人的血,这就叫做胡汉一体,胡汉一体是可以拿来嘲笑的吗?”太子越说越气,又大喝一声:“今天我暂且饶了你们,今后若有再嘲笑本太子肢体肤色,决不宽恕!”

于志宁、张玄素挨了板子,有两个月无法起床,众大臣此后不敢随意议论,他们也知道太子的形貌已经无法改变,但他们需要看看的是,承乾的举动到底是汉人的还是胡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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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此事,承乾愈来愈苦闷,除了与父亲的隔阂之外,对于那班大臣异样的眼光,他又多了几份压抑。

每当苦闷压抑的时候,太子就会到御花园中跳一阵“胡旋舞”。那时候,长安城中正在卷起一股“胡旋风”,男女老少官民争着学胡旋。民间学胡旋,因为它新潮时髦又好看。“胡音胡骑与胡妆,几十年来竟相泊”;官员学胡旋,因为它是外来之舞,太宗喜欢见到胡汉融洽的场面。

可是,太子跳胡旋,他的老师就不看好,还痛心疾首地认为太子“舍华而慕夷”,循的不是正道。一封封劝谏书就会送达,十多岁的太子正处在人生的“叛逆期”,他受不了这样的弹劾,逐渐产生了对抗的情绪。一切是那样自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太子的身边聚拢的侍女、卫士多是混血儿。也许那本来就是世世代代积淀在他们父系或母系血液的文化。太子他们开始玩起了胡人的游戏,这班混血儿哇啦哇啦学起了胡语、胡乐,穿起了胡人的服妆。

已是暮春时节,花谢了,落红无数。回暖的天气还夹着丝丝凉气。这一天早朝,太宗该处理的事似乎特别多,已过了午时,还未散朝。殿外,漠漠秦云淡淡天。突然间,尉迟敬德高声大喊起来:“李大人,快,护驾撤退!保护好皇上!”

李勣过来,问:“尉迟将军,何事如此惊慌?”

“胡人打进宫来啦!”,尉迟敬德虬状髯须,脸如棕铜,严肃中有几分惊慌。

“胡人在哪?”众人紧张起来。“听听!”尉迟敬德一声喊,众人侧耳细听,后宫鼙鼓动地来。这鼙鼓也叫骑鼓,是鼓中高音,声音紧而严。伴随着鼙鼓之声是雄浑低沉的号角。众人一听那声势不小,紧张起来,在李勣引领下,向朝房方向撤去。一边走一边气急败坏地嚷起来:“胡人是怎么打进宫来的?”

“御林军!”随着尉迟敬德一声喊,皇城内几百御林军向着鼙鼓号角的方向冲去。未久,就将胡人全部俘虏,押解到午门。一清点,鼙鼓八十面,号角六十支。这是一支规模不小的胡乐队。一追问,他们的头儿是太子承乾。尉迟敬德只好如实上报。

太宗一听就火了,“胡闹!”他对尉迟敬德说:“尉迟将军,你德高望重,又识胡语,好好给他们一点教训!让他们明白点事理。”

“教训?怎么教训?”尉迟敬德一时懵了,他问身旁的长孙无忌,“长孙大人,皇上说给点教训,到底是给一顿训斥还是给一顿责打?”

长孙无忌是太子承乾的亲舅舅,当然不想尉迟敬德对他们处罚太重,于是说:“不是训斥,更不是责打?皇上说的是‘让他们明白点事理’。这样吧,你先盘问一下他们为何要这样做,再给他们讲点道理。”

尉迟敬德还是第一次武职文用,他不敢怠慢,令人搬来一张桌子和椅子,郑重其事地放在午门,让那帮胡儿面对桌子席地而做,他拔出腰刀,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坐了下来,耐下性子说:“太子殿下,你等为何不循正道,胡作非为,作此荒唐之举?”

太子见问,说:“尉迟大人,这是误会,以往午时早就散朝,没想到今天还没散朝,我等无知,玩着胡乐,不知不觉入了神,忘乎所以。愿意接受惩罚。只是,”太子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尉迟敬德问。

“只是大人刚才所问,本身就不正道,有违皇上教诲。”太子说。

尉迟敬德一听,胡子不断地翘动着,变了脸:“太子殿下,我尉迟敬德是奉旨来的,你等胡作非为,现在又想胡搅蛮缠吗?”

太子说:“尉迟大人,父皇历来强调胡汉一家,一视同仁。既是一家,又是同仁,汉人有汉人的文化,胡人也有胡人的文化。你看看!”太子立起身来,指着那班混血儿,“他们有的是胡人,有的是半个胡人,为什么学一点父母之邦的音乐和文化,在你们眼中就那么可怕,叫做不循正道,叫做胡作非为?还说什么‘舍华而慕夷’,这不明摆着和我父皇对抗吗!”

尉迟敬德被太子这一问,一时答不上来了,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拿起桌上的腰刀一拍,刚想站起来,“尉迟大人,坐下,本太子还有话说。”尉迟敬德虽是个粗人,一听那话软中有硬,只好坐下。

太子干脆操着胡语问:“尉迟大人,你是胡人还是汉人?”

“尉迟敬德是胡人!”尉迟敬德也用胡语说。

“你既是胡人,为什么一开口就‘胡作非为’、‘胡搅蛮缠’?为什么不好的行为都联系着“胡”,胡来、胡闹、胡思乱想?这些词语起于民间,是对是错,另当别论。可你是朝廷命官,为什么也用这些词语来蔑视胡人?亏你还是个胡人。尉迟敬德!”

“臣在。”尉迟敬德本能地答应一声,离开座位,跪倒在地。

“尉迟大人,没让你跪呀。起来,坐下!”太子说。

尉迟敬德跪着不起,“皇上让臣好好教训一下太子殿下,让太子明点事理。如今是太子的话让臣明了理。臣岂敢坐?”说着又不断磕头。这时候刚好散朝,众大臣路过午门,见这情形,不觉大吃一惊。都说这太子能言善辩,果然不错。你批评他,他很诚恳地承认错误,接着他就有办法,巧言令饰,逼得批评者只好认错,磕头不已。[5]

太宗看了午门笔录,觉得太子的话不无道理,可事情已经出来了,总得处理,他于是批示:太子罚俸三月。

罚俸三月未能阻止太子对胡文化的兴趣和追求。那时候,在西胡与东胡中,来自西方的突厥是最强大的一族。太子他们选择了学习突厥语,他们那舌头和嘴巴本来就是适合讲胡语的,未久,他们就学得有七八分像。接着,他们就穿起突厥服,着起突厥妆,操练起突厥人“分戟为阵”的兵法,为了不惊扰宫廷,游戏由宫中走向了宫外。他们越学越像,好不得意,大家都觉得很有味道,旁人看来也神乎其神。

“要是有突厥旗就更像样了。”有人提议。众人一听,立时附议。

一句话提醒了太子,他依稀记得,当年他的爷爷李渊起兵反隋,为了得到突厥人的认可和支持,他们在突厥那里请来了“五狼头纛”,虽然李渊已逝,太子依然记得五狼头纛放在哪里。几天后太子悄悄将那旗拿出来,他们依样画葫芦,造出了突厥旗。

有了“五狼头纛”,太子将五人分成一组,每一组就是一个部落,他们学着搭毡舍,设穹庐。庐成,太子怀着兴奋的心情,升起了狼头旗。这一日他们玩得很尽兴,猛然间太子觉得饥肠辘辘,他大喊一声:“来人,酒肉侍候!”

这一喊大家都楞了,这不是宫内而是宫外,大家身上都没有带钱,内中有个精明的胡儿,人称“猴儿”,小心翼翼地问:“殿下,这会上哪弄酒肉?”

已经玩到走火入魔的太子,栩栩然觉得自己就是突厥可汗,他怒喝一声:“我不管,胡人怎么弄,你们就怎么弄?”

“猴儿”一听,翻身上马,手一招,一群人跟着他飞马而去。太子刚在毡庐中躺了一会,“猴儿”就回来了,他们牵来牛羊,抱来了大坛的酒、大鼎和杂物。没一会功夫,水煮的牛肉羊肉就端上来了。

没有足够的杯盏,只能公用。他们就着两只大碗,你一口,我一口,轮流喝起来。这时候的太子已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太子,他们是下人,他与他的“奴户”共同进餐,共用酒器。接着大家掏出了佩刀割起肉来,太子用刀割下了一块牛肉,那肉还带着血,他一张口,将肉放在嘴里,“好极了!”众人正吃得满手是油,一听,也跟着大喊:“好极了,好极了!”

太子醉了,累了,他躺在地上起不来了,但他意犹未尽,突发奇想地又喊起来:“咱们再来做个丧礼的游戏!我已经做了可汗,应该有一位阏氏(皇后),”说着手指旁边一个侍女说:“她,就是阏氏。假若我现在死了,怎么办?”

“猴儿”会意,领着众人对着“寡妇”阏氏悲泣劝慰。良久,“猴儿”翻身上马,众人也跟着上马,他们依照胡俗,骑马围绕着太子的“尸体”,环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号哭。众人由有声无泪的号叫渐渐变成了有声有泪的哭喊,夜阑,嚎啕之声惊天动地。最后,他们立马停在太子四周,手中的戟有节奏地顿着大地,一边顿一边喊:“可汗,可汗!可汗!”

太子躺在地上,望着苍穹,星星眨着眼睛看着地上这场真真假假的丧礼,月娘急了,急得脸都变成了月牙儿,她想告诉这群孩子,“大祸就要来临了。”孩子们听不到,天地之间实在隔得太远了。

太子见这丧礼如此隆重,好不感动,哒哒的马蹄声中,他觉得这胡人的仪式比汉人更有气氛。他突然跃起身来,大声说:“有一天我拥有天下,当率几万骑兵去金城打猎,顺便投身到阿史那思摩(突厥可汗)帐下,解发做个胡官,岂不快活!”[6]

“荒诞无稽!”随着一声怒喝,哭喊声嘎然而止。这时候众人才发现,他们被包围了。来的是两班人,一是太子的老师张玄素、于志宁和太宗皇帝,他们接报微服赶来;另一班是长安县令带着士兵前来,他们也接到报告,有几个突厥人劫了百姓的牛羊和商家的酒。两班人将太子他们堵了个正着,人赃俱获。长安县令大声宣布说:“皇上有旨,将太子请下去!”士兵不敢违抗,围上来将太子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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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失宠了,众大臣对承乾的所作所为彻底失望了。他们觉得承乾实在不宜再做太子。讽谏、弹劾的书一封接一封如雪片上达天听。太宗皇帝历来是以纳谏而有英名的,他喜欢人们说他能纳谏,因而对那些敢谏的人总是给予赏赐,[7]这无形中鼓励了更多人对太子的弹劾,太子的过错在言官的激昂中渐渐变成了严重的罪状,由少年时期的“特敏惠”、“有大体”变得一无是处了。

对于这个无可救药的不肖子,太宗不得不重新考虑太子的人选的问题,宫中内外都在传言,太子的储君将由四皇子李泰顶替。这一下太子身边的那班混血儿急了,他们觉得连累了太子。令他们不可思议的是,太子以尊贵的身份来到他们这些“奴户”身边,亲密无间,与他们共用一个碗喝酒,这也成了莫大的罪过。

抵触的情绪渐渐发展成对抗报复的行动。他们以为给那些激昂的言官一点报复,能阻止言官的弹劾,他们选择了两个报复的对象,于志宁与李泰。

于志宁刚好奔丧回到了老家,刺客张师政和纥干承基二人追寻而来,他们打听到了于志宁的处所。夜半,二人潜进了于府。已是盛夏,蛙声阵阵,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张师政和纥干承基蹑手蹑脚来到灵堂,灵堂已经关闭。

纥干承基用舌头舔开一个洞,顺着窗洞往里看。灵堂上灯烛幽幽,香烟缭绕。忽明忽暗中,只见地上铺着草垫,鼾声阵阵传来,纥干承基定神细看,草垫上睡着于志宁,于志宁素服麻衣,面容枯槁,手里还拿着一本书。看得出他很累,睡得很甜。

纥干承基让张师政也看了看。看毕,张师政咬了咬牙,奋力拔出刀来,“卸下他一只手,留他一命,怎么样?”说着,正要踹门进去,突然间,纥干承基死死地按着他,说:“走!”张师政不解地瞪着他。二人跃出墙外,纥干承基说:“守丧期间,不宜伤他。”

“回去怎么交代。”张师政有点焦急。

“我去交代。”回去以后,纥干承基对太子说,“于志宁守灵,不便行刺。”太子说了声“只好缓图”,也不追问。于是他们将报复的对象对准了四皇子李泰。

李泰始封宜都王,先后徙封为卫王、怀王、越王,历任扬州大都督、雍州牧、左武侯大将军。现为魏王[8]。自从俳儿死后,承乾一直认为是李泰告的密,耿耿于怀。承乾失宠之后,李泰则步步登高。他的月俸由原有的二千一变成了三千三,比太子还多了三百。都说魏王府那里门庭若市[9],结党营私。不久前,太宗驾幸康坊泰王府,高兴地免去了那里的坊人一年的地租,还赦免了长安当年的死囚犯,并赏赐了府中僚仆布帛等。据说不久李泰将搬到宫中的武德殿,武德殿离皇上居住的太极殿很近,往来参拜很方便。种种迹象表明,太宗正准备以李泰取代承乾。

刺客封师进是左卫副率,他一连到康坊勘踏踩点多次,发现进出泰王府盘查不严,往来都是儒冠儒服,看来要得手并不难。

满天星斗,蛩声阵阵,这是黎明前的黑暗。长安城正在梦乡中,封师进紧身武服,怀揣尖刀,翻身跃入康坊,偶尔的一声狗吠更显出坊区的死寂,唯有泰王府灯火通明。封师进解开腰间包袱,套上儒巾儒服,轻轻推开虚掩的府门,蹑手蹑脚地潜进去。循着灯火人声的方位,上了楼。他用手指勾破窗纸,往里一看,但见书籍堆积如山,叠床架屋。泰王居中,周围是一班儒生,他们正在激烈地争论着。

“今晚无论如何要把南海惠州的地名考证清楚。架上有《百越地理志》”魏王说着,起身要去拿,他身躯沉重,行动不便,内中一个年轻人拉住他说:“魏王,书在哪?我来拿。”

“这架上右边第三本。”李泰手指着架子。年轻人搬过梯子,顺梯而上,右边第三本果然是《百越地理志》。

封师进一眼掠过,座中竟有几个人是熟悉的,著作郎萧德言、秘书郎顾胤、记室参军蒋亚卿、功曹参军谢偃都是平时有交情的。凭着以往的了解,封师进想,“这班读书人未必居心叵测。”

“宵夜啦,宵夜啦!”随着一声呼喊,下人踏着楼梯送来了夜宵,封师进一见,干脆推门进去,藏身在书架的暗处。

众人开始了宵夜,唯有李泰一人紧张地翻书查阅。

“魏王,宵夜啦,休息吧。”著作郎萧德言说。

“我先查出来,你们吃完了就可以干。”李泰说。

时已入秋,凉意丝丝,李泰却忙得满头大汗。封师进见他辛苦,心有不忍,又见人多,不便下手,于是从架上摸了一本书,揣在怀中,又潜出府去,交给了承乾。

太子一看,《括地志》第五百篇,他随手又翻了几页,两手抱着头,陷入了沉思,《括地志》共五百五十篇,这可是大工程,需要多少人手,怪不得李泰的月俸由二千一变成了三千三,这钱对他来说也还是紧巴巴的。这《括地志》无论对父皇还是我承乾的未来,都是国家有用的宝贵资料,怪不得父皇那样高兴,免去了地租,赦免了死囚。这武德殿离宫廷皇家图书馆近,以后李泰查书也方便。想到这里,承乾拉开抽屉,拿出里面的五百金,说:“封师进,这是你的奖赏。”

“太子殿下,事情没有成功,无功不受禄。”封师进说。

“不,本太子奖赏你,就是你没成功。”

 “此话怎讲?”封师进觉得奇怪。

“因为你没下手,没有误杀了人才。”

“太子仁德,这钱封师进更不能拿。”刚才封师进还提心吊胆,不知太子会如何责罚,一听太子的话,觉得太子是个仁人。

“你得拿,你有脑子,会思考。来,我再问你,一个忙得连吃宵夜的时间都在查书的人,真有时间处心积虑来谋夺太子的位置吗?”

“我看魏王不像,那班人也不像。”封师进说。

“那为什么朝中老臣总是说这说那?”

“恕封师进大胆,因为他们谋夺过隐太子李建成的位置,所以他们看别人也以为别人都在谋太子位。”

承乾拉开另一边抽屉,又拿出五百金,说:“封师进,来,本太子再赏你五百金。”封师进匍匐在地,不敢领赏,只是不断地磕头。

 

这时期,朝廷有关废立的事几经波折。虽然许多大臣已经对承乾失望,但魏征、褚遂良则极力反对废黜承乾,因为“立嫡以长”自周朝以来已经逐渐成为规则。如果嫡长子以外的皇子可以通过努力成为太子的话,这会使皇子们处心积虑互相残杀,后患无穷。

听了魏征、褚遂良的讽谏,太宗的内心很不是滋味。太宗不是嫡长子,他是通过“玄武门之变”登上皇位的。这正触到他的短处,更令他胆战心惊的是,他就怕他们兄弟之间的惨剧在儿子这一辈重演,因此他也不敢贸然废了太子。他决定让魏征来做太子的老师,对太子进行最后一次挽救。

太子为魏征泡了一杯茶。魏征为太子开讲了一个题目——君子和小人。魏征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越讲越激动。他相信他已经感染了太子,这时候传来一阵呼噜声。魏征抬眼一看,太子伏在案上,早已进入了“无何有”之乡。

“太子,太子!”魏征是个急性子,大声喊起来。太子一下醒了过来,“魏大人,出了什么事?这么紧张?”

“我刚才讲的,你听懂了没有?懂了没有?”魏征问。

 “也懂,也未懂,魏大人。”

“我讲了什么内容?”

“‘君子和小人’。魏大人,承乾有一问题请教。”太子说。

“请讲。殿下。”魏征说。

 “当今天下,我父皇太宗皇帝,爷爷高祖武皇帝是不是很有能力的人?”

“当今世上没人能出其右!”魏征抬起头来,深怕答错了会惹来麻烦。

“魏大人,有能力的人是不是也可以真诚地辅助他们的主人?比方说,我父皇当年是不是可以真诚地辅助我伯父李建成,为什么非要干出‘杀兄弑弟’的事?又如我爷爷在隋朝做到了相国,名利职位无可复加,为什么不好好辅助隋恭帝?令承乾最不可思议的是,我爷爷坐在隋宫的宴会上,却无时不刻都在思考颠覆隋朝的江山。他欺负人家幼儿寡母,把隋朝的江山变作他自己的,这样的人能算是君子吗?”

只听“扑通”一声,魏征跪倒在地,哀哀地说:“殿下,你作为儿子不可以提这样的问题,这样的问题也不是臣能回答的。”说着磕头如捣蒜。

承乾鄙视地看着他,“都说你魏征嘴巴如铁,文理如炉,原来也是个沽名钓誉的人!魏大人,我明确告诉你,我李承乾不做小人,也绝不做君子,多一个君子,多一份祸乱。听明白了没有?有一天我当了皇上,像你们这样的谏官,我见一个杀一个,杀他五百个,看你们还谏不谏[10]。”魏征的脸变得惨白,跪着不敢起来。

“皇上驾到!”太子一听,起身接驾,一见太宗脸色铁青,两眼冒火,就知道刚才所说的话父皇已经听到,干脆说:“父皇来得正好,儿臣有事禀报。”

“何事?”太宗一边说,一边扶起地上的魏征。听朝中大臣说,太子巧言令色,能折倒谏官、老师,令他们跪地谢罪。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今太宗可是亲眼见到了。

 “儿臣请辞太子之位。”太子一言既出,斩钉截铁。

“何故见辞?”太宗不解地问。

“刚才儿臣与魏大人讨论君子与小人的问题。父皇,当年隋文帝杨坚以北周首辅的身份夺了北周孤儿寡母的江山,爷爷又以隋朝相国夺了隋朝的江山。到头来,父皇又逼着爷爷退位,还干出了“杀兄弑弟”的事。是不是到了孩儿,又要干出逼宫和兄弟残杀的事?为了天下安宁,孩儿请辞太子之位。”

这些年来,承乾一想到这些问题,内心就无法平静,神经几乎要崩溃。他问苍天,苍天无语;他问老师,老师无法回答。他清楚地记得,那年他七岁,有一天他到武德殿四叔府中,去找四叔的孩子,东宫的兄弟也来了。十多人玩得很开心。突然间一阵马蹄声传来,府门撞开,尉迟敬德闯了进来,大刀一挥就是两个人头,鲜血飙了他满脸满身,他的帽子都被削下来,幸亏他躲得快,藏在桌子底下,他闭着眼睛不敢看,等他睁开眼时,十几个兄弟全都倒在血泊中。

一霎那,所有的兄弟都死了。承乾吓坏了,此后他落下了病根,血脉不畅,又引发了后来的足疾。自从他当太子上朝,一见到尉迟敬德那凶神恶煞的样子,他的内心就有一种痉挛的抽搐。见到那帮功臣志得意满的样子,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厌恶,他们的簪缨是我李家亲人的鲜血染红的。他不想见到他们,也只有与那些奴户在一起玩,才能忘却这些,内心好受一点。可他一和奴户在一起,朝臣就觉得他不成器,中了邪,其实他承乾正是为了避免中邪,才这样做的。想到这里,无法隐忍的他终于爆发了:“父皇,孩儿不做这太子了,要不,这宫中还会爆发新一轮兄弟之间的厮杀。”

“乾儿,你不能这样议论你爷爷,不能以这样的口气来对父皇说话。你难道不知道,你这是大逆不道吗?”太宗气得浑身发抖,他知道,承乾是个认理的人,当年从老师李纲那里接受了那套“君臣名教,竭忠尽节”的理论,如今全变成批判自己的父皇与爷爷的武器。这样下去那还了得!

猛然间,他想起袁天罡当年说,李纲不宜做太子的老师,不利太子,还会累及皇上。不觉打了个寒颤,又见太子固执地要辞太子之位,这不明摆着离心离德吗!不知今后会干出什么事情?太宗只觉冷汗直冒,胸口发闷,瘫坐在椅子上,用手不断地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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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废立的拉锯中,朝中对太宗和李泰不满的人都云集到太子麾下。他们得知太子竟然在魏征面前质询起父皇和爷爷是否是君子的问题,这不等于怀疑高祖与太宗执政的合法性吗!他们知道事情闹大了,太子危矣。

贞观十六年末,正是腊梅开放的时节。太子宫中,宫门关闭,气氛凝重,室内珠帘高卷,香烟缭绕,香案上放着一只酒甕,酒甕旁边是一条雪白的绢帛,绢帛上置着一把匕首。汉王李元昌(李渊的爱子)、吏部尚书侯君集、屯卫中郎将李安俨、洋州刺史赵节、驸马都尉杜荷与太子承乾,一行人面色肃然,他们对着香案,一跪三叩。

汉王李元昌是长者,承乾的叔叔,他郑重地拿起案上的匕首,手拿绢帛,在孟中蘸了蘸酒,将匕首擦了又擦,接着撸起袖子,咬了咬牙,在左臂上一划,鲜血沁出来了,他拿起绢帛在伤口上一按,鲜血在绢帛上蔚开去。众人依次做去,最后,侯君集将绢帛抖开,绢帛早已染成红色,侯君集两手各握绢帛的一角,压低声音,语调铿锵地说:“我等鲜血已蔚在一起,难分彼此,此后当生死与共,辅助太子,如有异心,天地不容!”说着,将绢帛覆盖在酒甕上,接着,众人又行一跪三叩礼。

礼毕,太子承乾拿起绢帛,就着香烛点燃起来,绢帛成灰落在酒甕中,李元昌将酒分成几份,众人端起,一饮而尽。他们议定,在关键时刻,胁迫太宗放弃废立太子的决定,危急之时则逼其退位。

贞观十七年(643)二月,太宗的第五子、齐王李祐在齐州起兵反叛,这次反叛很快就平息了。内中有人供出,太子也在密谋政变。太宗一听大吃一惊,立时敕令长孙无忌、房玄龄一干重臣查明案件。未久,罪证确凿,抓捕归案。

谋反是灭三族——父族、己族、子族——的事,这就不仅是承乾该上断头台的事,连太宗皇帝作为父族也受连累不能幸免。长孙无忌、房玄龄觉得不好处理,于理于律都得作出合理的解释。

“找袁天罡,他能化解。”太宗皇帝突然间想起来。“长安城内挖地三尺,也要把袁天罡找出来。”

就在长安鸡飞狗跳之时,袁天罡就在通事舍人来济府中悠闲地喝茶,二人正谈论着承乾一案。“大师对此案有何高见?”来济问。

“此事起于太子的肤色体型,朝中大臣一时难以接受。太宗爱子心殷,求治心切,他为太子配备的老师与辅政大臣都是天下不二的人选,这些人熟读圣贤书,希望太子走圣贤的路,完全忽略了太子的情性与爱好,冲突因此而起,终成对峙。”

“都说这太子阳奉阴违,巧舌如簧,大师如何看?”来济问。

“恰恰相反!”袁天罡拿起茶碗,喝了一口,接着说“太子读书甚多,父辈留给他的创伤甚深,他所思所想,是朝中大臣和老师不敢思不敢想,太子能驳倒他们,可太子不善掩饰,一个胡儿,更不会韬晦,这就难免出大事。”

来济一听有理,又问:“太子和四皇子又作何解释?”

“那不过是读书人碰上做学问的,不是生死冲突。”

“何以见得?”来济问。

袁天罡立起身来,“想一想,太子身边那班杀手是什么人?连卸下于志宁一只手臂都于心不忍;那封师进是个武将,进了魏王府,本可以把那帮人全杀光,可他心有不忍。太子的东宫离皇上的太极殿相去二十步,太子有心谋反,岂非轻而易举。这班人怎能与当年玄武门那班人相比。太子谋反,形同儿戏。更何况只有言论,未付诸行动。”

一件弥天大案经袁天罡一说,成了儿戏。来济心中有了数,又问:“此案如何处理合适?”袁天罡一招手,来济把耳朵附过去。袁天罡说完,拱手告辞。

“大师何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这天下事,既起于肤色体型,这是皇家血统问题。解决皇家血统,唯有后妃。天罡昨晚夜观天象,女星已然升起,就在西南。天罡这次就是要到西南走一遭。”说完拱手离去。

第二天早朝,来济告知袁天罡已去西南。太宗征求如何处理此案时,来济说:“处理此案,当使陛下不失为慈父,太子得尽天年,才是最妥善的办法。”众人一听,如释重负。太宗于是免了承乾的死罪,将他贬为庶人,流放到黔州(今四川彭州),李元昌赐自尽,侯君集以下皆伏诛。两年之后,承乾死在流放的地方,是年二十七岁。

承乾的四弟李泰在这场废立中同样没有得益而最终被禁锢在北苑中,登上龙位的是承乾的九弟李治。  


[1]《新唐书》:太宗即位,立为皇太子。甫八岁,特敏惠,帝爱之。在谅暗,使裁决庶政,有大体,后每行幸,则令监国。

[2]《贞观政要》:贞观三年,太子少师李纲有脚疾,不堪践履。太宗赐步舆,令三卫举入东宫,诏皇太子引上殿,亲拜之,大见崇重。纲为太子陈君臣父子之道,问寝视膳之方,理顺辞直,听者忘倦。太子尝商略古来君臣名教,竭忠尽节之事,纲懔然曰:“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古人以为难,纲以为易。”每吐论发言,皆辞色慷慨,有不可夺之志,太子未尝不耸然礼敬。

 

[3]《新唐书•李承乾传》:“宫臣若孔颖达令狐德棻于志宁张玄素赵弘智、王仁表、崔知机等皆天下选”

[4]《新唐书•李承乾列传》:“东宫有俳儿,善姿首,承乾嬖爱,帝闻震怒,收儿杀之,坐死者数人。……内念儿不已,筑室图其象,赠官树碑,为起冢苑中,朝夕祭。承乾至其处裴回徘徊),涕数行下,愈怨怼,称疾不朝,累数月。”

《旧唐书》:“有太常乐人年十余岁,美姿容,善歌舞,承乾特加宠幸,号曰称心。太宗知而大怒,收称心杀之,坐称心死者又数人。承乾意泰告讦其事,怨心逾甚。痛悼称心不已,于宫中构室,立其形像,列偶人车马于前,令宫人朝暮奠祭。承乾数至其处,徘徊流涕。仍于宫中起冢而葬之,并赠官树碑,以申哀悼。承乾自此托疾不朝参者辄逾数月。”

[5]《新唐书•李承乾列传》:“左右或进谏,危坐敛容,痛自咎,饰非辩给,谏者拜答不暇。”

[6]《新唐书•李承乾列传》:又使户奴数十百人习音声,学胡人椎髻,剪彩为舞衣,寻橦跳剑,鼓鞞声通昼夜不绝。造大铜炉、大熟鼎,招亡奴盗取人牛马,亲视烹燖,召所幸厮养共食之。又好突厥言及所服,选貌类胡者,被以羊裘,辫发,五人建一落,张毡舍,造五狼头纛,分戟为阵,系幡旗,设穹庐自居,使诸部敛羊以烹,抽佩刀割肉相啗。承乾身作可汗死。使众号哭剺面,奔马环临之。忽复起曰:“使我有天下,将数万骑到金城,然后解发,委身思摩,当一设、顾,不快邪!”

[7]《新唐书》:“宫臣若孔颖达令狐德棻于志宁张玄素赵弘智王仁表崔知机等皆天下选,每规争承乾,帝必厚赐金帛。”

[8]《旧唐书》:“濮王泰,字惠褒,太宗第四子也。少善属文。武德三年,封宜都王。四年,进封卫王,以继卫怀王霸后。贞观二年,改封越王,授扬州大都督。五年,兼领左武侯、大都督,并不之官。八年,除雍州牧、左武侯大将军。七年,转鄜州大都督。十年,徙封魏王”。

[9]《旧唐书》:“太宗幸泰延康坊宅,因曲赦雍州及长安大辟罪已下,免延康坊百姓无出今年租赋,又赐泰府官僚帛有差。”

[10]:《新唐书•李承乾列传》:“我作天子,当肆吾欲;有谏者,我杀之,杀五百人,岂不定?”

 



[1]《新唐书》:太宗即位,立为皇太子。甫八岁,特敏惠,帝爱之。在谅暗,使裁决庶政,有大体,后每行幸,则令监国。

[2]《贞观政要》:贞观三年,太子少师李纲有脚疾,不堪践履。太宗赐步舆,令三卫举入东宫,诏皇太子引上殿,亲拜之,大见崇重。纲为太子陈君臣父子之道,问寝视膳之方,理顺辞直,听者忘倦。太子尝商略古来君臣名教,竭忠尽节之事,纲懔然曰:“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古人以为难,纲以为易。”每吐论发言,皆辞色慷慨,有不可夺之志,太子未尝不耸然礼敬。

[3]《新唐书•李承乾传》:“宫臣若孔颖达令狐德棻于志宁张玄素赵弘智、王仁表、崔知机等皆天下选”

[4]《新唐书•李承乾列传》:“东宫有俳儿,善姿首,承乾嬖爱,帝闻震怒,收儿杀之,坐死者数人。……内念儿不已,筑室图其象,赠官树碑,为起冢苑中,朝夕祭。承乾至其处裴回徘徊),涕数行下,愈怨怼,称疾不朝,累数月。”

《旧唐书》:“有太常乐人年十余岁,美姿容,善歌舞,承乾特加宠幸,号曰称心。太宗知而大怒,收称心杀之,坐称心死者又数人。承乾意泰告讦其事,怨心逾甚。痛悼称心不已,于宫中构室,立其形像,列偶人车马于前,令宫人朝暮奠祭。承乾数至其处,徘徊流涕。仍于宫中起冢而葬之,并赠官树碑,以申哀悼。承乾自此托疾不朝参者辄逾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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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精锐

郭精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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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精锐,原中山大学教师,古文献研究所研究室主任。澳大利亚塔斯曼尼亚大学博士。据worldcat网记录,著作与出版物18 种,共26版次,中英2种语言,为海内外270图书馆所藏(18 works in 26 publications in 2 languages and 270 library holdi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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